法尔兰德拿着这封信,虽然父亲的离世带来的悲痛远没有被消除,但是这封信的内容却也稍微转移了法尔的注意力。
看着信中那两个陌生的文字,父亲很细心地在文字旁边写下了注音——Liaoyuan。
法尔尝试着读了出来:“里奥碗?”
法尔感觉这个名字读起来十分地拗口,而且从他开始认字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文字,写的很方正,完全不似字母的圆润。
更为疑惑的是,父亲在信中说一定要给自己的后代取一个类似的名字,并且必须是辽开头。问题在于,法尔不知道除了辽远和辽望之外他还能给自己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因为父亲没有告诉他除了辽、远和望这三个字之外还有哪些字是他可以去用的。
“果然是父亲的风格呢。”法尔无奈地笑了笑,在法尔的印象里,父亲永远是一副乐天的样子,而且神经大条,常常忘了一些事情的小细节。
不过对于法尔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将父亲的葬礼安排妥当。
得益于父亲乐天且幽默的性格,父亲的朋友很多。虽然其中不少是泛泛之交,但法尔也不得不考虑他们来参加葬礼的可能。
法尔看着这封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从父亲房间抽屉里翻出来的信,思考了一阵,决定还是先放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等葬礼结束之后再去思考父亲信里说到的有关于名字的那些疑问。
葬礼举行的这一天天气很是晴朗。虽然是夏季,但因为诺斯兰德地处大陆的最北方,所以即便是最炎热的季节也能从南风中感受到一丝凉爽。
此时,教堂的教士正在法尔父亲的棺椁前进行祈祷,法尔看着躺在其中的父亲,鬓发刚刚开始染上白色,面色却是惨白,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父亲在矿下作业时遭遇了矿难,尽管城中的守备军已经尽可能地快速进行救灾行动了,但法尔的父亲,伊曼纽尔·贝克,依然是没能幸免于难。
当他被守备军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他仍张着嘴试图说些什么。而最终通过别人传达到法尔耳朵里的,仅仅只有一个单词——盒子。
当然,法尔找到了那个盒子,因为盒子就摆在了父亲与母亲的合照旁。不过法尔没有去打开它,和之前的理由一样,这些东西在办理完父亲的葬礼之后再去了解查看就好。
教士已经为父亲涂上了圣油,据说能用来抵御恶魔。
“教会那些东西......怎么说呢,我其实很多都不太相信,因为老爷子他在我小的时候就对我说这些是不可信的。但我最后还是慢慢地信了一些,毕竟完全不信的话,估计就会被教会抓走了吧。老爷子他自己不信这些,但他也还是每个星期去教堂进行一次祷告。”
法尔回想起了父亲的话,看着教士将滑润的油涂在父亲的额头上,法尔不禁会想到,父亲要是还活着,肯定不愿意被涂上这些东西。
祈祷进行完毕,现在要将棺椁送到教堂去了。运送的人除了法尔之外,还有三位父亲的朋友,这三位法尔都曾经见过。一位同在矿场工作,一位经营着自己的农具店,一位在城里的图书馆工作。
法尔向三位微微鞠了一躬,而三位也向法尔回报以带着安慰,又略带悲伤的眼神。
运送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或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个人一路上都沉默着,似乎是想用这种沉重的沉默来表达对死者的敬重。又或者是觉得这时候谈论什么不太合乎情理,再或者是四个人身份迥异,聊不到一块去,而能聊到一块去的那个人即使就在身旁却再也不能聊了。而身后跟着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也都只是跟着走。
送到教堂,需要再守一天灵,而旷工因为是临时过来的,下午还需要回去。农具店老板也因为要交付货物了,所以不得不赶了回去,其他人的也都在将棺椁送到教堂之后离开了,只剩下了在城里图书馆工作的那个人。
法尔张了张嘴,想表示自己的感谢。能够留下来为父亲守夜,说明父亲在这个人的心中有着足够的分量。但法尔至今仍未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图书馆里工作。
“莱博,莱博·坎贝尔。是你父亲的朋友。”
图书馆工作的人看出了法尔的窘境,看向法尔,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啊...啊,你好,我是法尔兰德·贝克。”法尔回应地稍微有点慌乱。实际上法尔没怎么和城里的人交谈过。因为要想进城,需要去办理手续证明才行。而法尔只在小时候和父亲去过一次,对城内的印象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了。
倒不是说不想去,只是后来母亲得了重病,法尔必须每天在家照顾母亲才行。母亲的病情日益严重,而法尔对于城内的兴趣也随之消失了。
母亲病逝之后,法尔也没再去过城内,因为他需要每天去附近的酒馆打零工用来还债。母亲的病花费了父母两人所有的积蓄,父亲不得不每天出去借钱用来治疗母亲的病。在母亲病逝后,父子两人花了几年时间才把债还上。在这之后,父亲每个星期都会去一趟城里,法尔不知道父亲去城里是因为什么事情,但法尔也从不多问什么。
法尔的视线回到了图书馆管理员身上,面前的人戴着一副眼镜,一身得体的衣服,白底衬衣外套着浅黄色的马甲,脖子上围着洁白的领巾,下身穿着同为浅黄色的马裤,露出了小腿外的羊毛袜,法尔觉得这样穿衣服的人才是城里人。而自己穿着粗布做的衬衣和坎贝尔站在一起,总感觉想要将头低下去看着地面——坎贝尔看上去实在是比自己高贵了不少。
倒是坎贝尔稍微笑了笑,拍了拍法尔的肩膀说道:“不用感到拘束,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而且我还是你父亲的朋友。”
坎贝尔的笑容很随和,这也让法尔感到稍微轻松了点。但法尔还是感觉自己和坎贝尔之间有着看不见的隔阂,于是法尔回应了一个稍显生硬的笑容。
坎贝尔自然是看出了这个笑容的生硬,只好又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果然,能够和我无拘无束地谈论的人只有伊曼纽尔了。”
“抱歉......”
“不,不需要抱歉,毕竟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估计整个冯诺德王国都没几个。谁都能和他聊得很愉快。”坎贝尔望着法尔父亲的灵柩,陷入了回忆当中。
“你可能会好奇我是怎么和你父亲认识的。但实际上我们的认识没什么特别的。十几年前的那天,伊曼纽尔来到了城里的图书馆,而那天恰好是我在那整理书籍。我对于他的到来很惊讶。嗯......因为毕竟城外的人进来一般都是送货物什么的,像这种专门进城却跑来图书馆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不对,应该说是除了伊曼纽尔我就没见过第二个人。”
坎贝尔把左手背到身后,右手揉搓了一下下巴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要说怎么认出他是城外人的...毕竟他身上的服装和城内里的人差别还是挺大的,而我之前也出过城见过城外人,城内也时不时有城外人进来送货什么的,所以能认出来。但还是很难想象城外人会来图书馆。”
“当时伊曼纽尔的窘样我现在都还记得,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来,所以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地挪着脚走。然后走两三步就抬头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于是我就走了上去。”
“其实那天要是别的图书馆的人在的话估计就把他赶出去了,毕竟城里的人没人觉得城外人会有来图书馆的可能。但你父亲刚好遇到了我。我的父亲曾经收留过一名城外人当佣仆,那个佣仆是陪着我长大的,所以我对于城外人没什么抵斥的。”
“你的父亲当时就直接问我,‘请问你知道有关历史的书哪里有吗?。’说实在的,当时我觉得他多少有点不知礼数,可一想到他是城外人就释然了,毕竟城外似乎对于礼数这方面没有专门的教导的地方。”
“但是有关历史的书这东西,一般人是不能看到的,所以我当时直接回绝了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你父亲站在那不动,用左手撑着右手手肘,右手撑着下巴就这么原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突然对我说:‘不如这样吧,我和你打个赌,如果我赢了那就让我看一些历史书。你来决定赌什么。’”坎贝尔说着还模仿起了法尔父亲的动作,好似那一幕就发生在昨天。
“我不知道伊曼纽尔他怎么会想到用打赌的方法,而且还让我决定赌的内容,这对他而言完全没有优势不是吗?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他对历史书的渴望,所以也没想去说一些完全无法实现的赌注,但我自然也不会让他真的赢得这个赌局,所以我也就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就说:‘如果你能每个星期都来一次图书馆,坚持十年的话的话,我愿意将整个图书馆所有有关历史的书籍供你观看。’”
说到这里,坎贝尔突然笑了出来:“没想到啊,你的父亲直接就一口答应了。这挺让我震惊的,我还以为他没听清楚呢。于是我又重复强调了一遍十年,不是十个星期也不是十个月。但你的父亲完全没有反悔的意思,仍旧是答应了下来。可是更让我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十年,他真的十年来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图书馆,我在的时候他会直接和我打招呼,如果我不在的话他会留一块石头给当天的管理员,然后等我来的那天桌上就会有一个他送来的石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别的管理员打好关系的,总之,每个星期我都能见到他或者收到他送来的石头。”
“就这么过了十年,我家院子里的石头都能垒砌一个大石堆了。你的父亲真的就这么坚持了10年。最后一个星期他过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我。我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问他为什么这么坚持要去看历史相关的书。但他只是笑笑,没说别的。当然了,我把书提供给了他,但是因为平民身份不允许借阅这些,所以基本上都是我找时间抄录给他的。”
“抄录?”法尔惊讶于坎贝尔对于这个赌约的看重。
“对,毕竟是答应了他的事情。其实如果是普通的赌约,我说不定就用王国条例推掉了。但是这次情况特殊,这是一个十年老友的请求,为此他还坚持了十年的赌约。”坎贝尔接着补充道,“况且实际上王国条例里并没有禁止非贵族查看历史书籍的手抄本,只是不允许从图书馆借阅历史书籍。”
法尔尴尬地笑了笑,钻王国条例的空子什么的法尔可是从来没想过。
而坎贝尔倒是显得毫不在乎,依旧看着法尔父亲的灵柩,眼中闪过追忆之色,“总之,我也为他抄了十年的书。算来就是二十年的交情了呵呵。”
“他改变了我很多,我之前虽然不会排斥城外人,但也绝不会和城外人交谈。但是和你父亲认识之后的这二十年,我被他带出来在城外了解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我发现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或许我学过不少你们没学过的知识,像是礼仪之类的,但你们同样知道不少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像是耕作的农时,出海的定位等等。”
“有时我就会想,如果我不是生在城内,而是一个城外人的话,我所骄傲的东西,知识,礼仪,音乐,都无法接触到了,我可能就只能是一个普通人了。反过来想,是不是有许多的城外人,因为接触不到这些东西,所以他们的天赋就被埋没了呢?”
“你的父亲,伊曼纽尔,因为和我结识所以了解到了音乐。他当时看我拉小提琴很是感兴趣的样子。于是我教授了他基础的乐理与指法。结果才过了三天他就能拉出基础的曲子了。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法尔听到这段话之后非常惊讶:“父亲他......原来还会拉小提琴吗?”
“谈不上会,因为之后他就没再拉过了,一门心思在看历史书。但他的天赋毋庸置疑。”
坎贝尔叹了一口,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可惜啊,当时他还说等他有时间了再来我这里和我学学,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坎贝尔又摇了摇头,转身看向法尔:“说起来,你的父亲在我这经常提起你。”
“我吗?”法尔疑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嗯。”坎贝尔点了点头,“他时常提起自己的孩子,还常开玩笑,说是自己哪天要是遭遇不测了就让我来帮衬帮衬他的孩子。当时也就笑笑,没想到成真了。”
坎贝尔一边将手伸进了裤袋里,一边说道:“当时他还写了一封信,说是等他死后交给他的孩子,我还和他说指不定谁先死呢。他就说把信放在我们两人都知道的地方,他死了我去拿,我死了他去拿。”说完,坎贝尔的手从裤袋里抽出,手中拿着一封信,“你打开看看吧,没记错的话是你父亲在三年前给你留下的信。”
法尔接过了坎贝尔手中的信,信封上面有一行字:“给我的孩子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