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日头渐渐走了上,青河浅水微微涨了许。
山脚下四平八稳坐落了个镇子,是一山间小村纳了南迁的人扩建来的,两边年长些的一商议,也就不加思索取了个白山镇的名儿。
青河过镇蜿蜒恰是作了个渡口,镇上吃水营生的人们临近修了个宗祠,也就和着白山镇取了个青水祠的名儿——至于其中供着的魁梧泥塑,姓甚名谁,倒也无人说得清白。
是时,山上有鸟鸣二三。
却不想,忽听一声唢呐,响了白山镇上。
接踵是欢天喜地的爆竹声响,携着男女老少的热热闹闹——无需眼见,单是听着这染作红火的声儿,也知了这是一桩喜事。
是了,今儿可是白山镇上,温家小姐的大喜日。
却说温家,借了白山产桑的独到,又擅纺织绫罗绸缎,且是凭着青河水运的便利,上上下下打拼三代有余,倒也终是成了今时白山镇里说一不二的风光人家。
再说这温家小姐,承了深庭大院的余荫,当真金贵。小时玲珑,如璞玉氤氲着灵气;待得豆蔻,更是出落得窈窕喜人——这一出嫁,却也不知有多少伤心泪。
那遭了万千嫉妒,别是好运的新郎倌,说来也算门当户对,是那白山镇上家谱长长的大田户——周家的长子。此一时,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艳,生得也算俊俏,别是少年意气。
马蹄落定,温家府前。
周家少爷踩了马镫,翻身下马,跟了他十年有余的小厮赶忙从侧儿走上,匆匆理了理长衫的褶子,正了正冠带的位置。
温家老爷大老远听了声响,食指算了时间,起身倚了侍人,施施然从那白墙黑瓦红门堂里走出。周家少爷一见了温家老爷的面,忙不迭迎笑身前,作揖请安;温家老爷见着周家少爷粉墨公子的好皮囊,又是一副知书行礼的好模样,心上一个好字,面上拢不住笑意。
且是日头偏了偏,繁文缛节行了遍。
头盖红罗,身着红装,温家老爷那玲珑纤纤的掌上明珠终是矜持着步子,走了早仰长着脖子的人群眼中,激荡一阵波澜。
不过方才一二眼,温家小姐便是入了鎏金珠帘的花轿里。
车儿、马儿,随着周家少爷上了马,悠悠洋洋走了青石板上,十里红妆,走过镇东向镇西,走了温家向周家,或是黄道吉日应了响,一路畅通也无阻。
周家老爷早早站了自家门前,食指捻着八字胡的一撇,一面是招呼着接了宴请而来的宾客,一面是打点下人完备去迎亲的上下琐事。
车马遥遥,从一个点来,成了一副画儿。
那一盏引了无数人注意的红金轿儿,随着四个颇有气力的汉子一声调子,稳稳当当停了周家分外气派的正门之前。
只见促成了这桩美事的红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扯了扯身上红褂,攥了攥手中丝巾,步子甚快,急急走了众人身前,匆匆来了花轿跟前。
她掀起了花轿的红帘。
她又是卷下了花轿的红帘。
回转身来,她浓浓粉墨面上的笑僵硬得有若是蜡炬冷了下,本掩饰得服服帖帖的皱纹此一时却似蛟蛇出洞,九曲盘旋。
温家老爷心中一个咯噔。
半晌。
“人呢?!”
=。=
楚山河做着漫长且又漫长的梦。
梦里,他又是作了不知城外光景的小少爷,买字买画,吃东吃西,这一日晨起听个小曲,过一日午后泛了轻舟,南来北往,由着心上。
只是今儿,天上红日亮得刺眼,地上人烟挟了爆竹鸣鸣。
站了小城门下,楚山河正思量骑马与否,却是鬼使神差回转身去,望见小城,一眼愕然,一笑无奈——竟是一人空城,而他遥遥待了不知年月。
这般一想。
身子悠悠绵绵,好似湖上潋滟,轻轻埋了他去。
再是睁眼。
当是尾椎骨上涌了酸酸涩涩,身子犹如遭了蚁虫叮咬;四肢指趾,一般微凉似是而非,约莫是躺得久了,还需缓缓。
不过楚山河一瞬明了,自己终是醒了。
渐渐是适应了这微微光来,眼里朦胧也若拆了纱宣,不顷时,那镂了花鸟草木、漆了朱红暗釉的连扇板门率先入了楚山河的视野。
一眼难收的四方房间,楚山河打量上下约莫有着两人高。廊柱红饰,刻了珍禽奇兽,倒角也甚精细;繁花瓶中,合了屏风鸳鸯,当是日日打理。正中一桌一椅,散乱二三书去;书画用了好裱,白墙挂了对称。
楚山河思量许,倒是没怎么见着这般风格的布局,也不知是身处了何地流行。
嗯?
这桌子的木质,好生熟稔。
楚山河稍微认真地想了想——
下一瞬,他只恨这舌喉还不得感知,嗓子还不得出声,难以仰天长啸,反是大大闷了胸中,险得犯了心头血,顷刻晕厥去。
这也无怪。
他久之又久,又是花了重金,才寻了一块掌大的梧桐木,慎之又慎研磨成了粉末,处处精打细算如那一毛不拔铁算盘,终是忍着万般心痛万般不舍,作了一张符。
可这眼前,分明便是用那梧桐木,作了三尺高、三尺宽、六尺长的四方桌啊!
楚山河心上艳羡,他全然能想得,这一梧桐木制了的方桌,当是氤氲着如沾了晨起朝露的甘冽清香——
咦,似是真得闻了。
大抵是鼻子落了眼睛一步,缓了过来。
楚山河闻见,不止梧桐清香,更有一缕幽香,是合着新纸书墨的气味,如雨过天晴湖上风光的花香。
于是,他转了看去,那画了宫女夜宴图的瓶中——
是楚山河一生难求一朵的十五夜花!
左见右见——
那画了鸳鸯戏水图的屏风,是楚山河十炼难出其一的琉璃石制得;那廊柱,那板门,上面鎏金红饰,可尽皆有着长白水的影子!
楚山河,你是落了一个神仙府上么?!
“哐啷!”
中门大开。
犹若火烧夜天的云霞跃了门来,激荡脆响是她腰上镌了流苏的铃铛;右手微抬,落了一截绯红袖,露了一点皓间白,再见她拔了顶上金钗玉簪,潇洒一掷,青丝缱绻,如高山落了瀑布。
最是她眉眼星光,楚山河一生所见的琼浆玉露,不及一分醇醉。
是神仙呐。
“哼!”她神色似是不快,快步二三,走了桌前,“死老爹,想我和一个连面儿都没见过的人成亲,门都没有!”
左手掠了纸,右手提了笔,点了点砚中未干的墨,她挽了红袖,肆意书写却也工整,两个大大黑字跃了细腻宣纸——走了。
楚山河见着一横一竖,笔锋处处是历历显着不满。
抬眼再看,楚山河瞧见是她唇角勾了那戏谑自得的笑,倒也不禁心上一乐,叹一句当真少女心性。
不过,旋即,他觉着了不对的地方——
自己应当完完整整处在她身前才是。
可,她怎得是一副恍若不见自己的模样?
“小杏儿确是没有骗我,这符箓可真是神妙,竟能让我一瞬隐了身形,逃了花轿。”楚山河见了她怀中摸索了一张黄纸符箓来,黄纸老旧,符箓倒真是鬼画一般,“可这么件神妙的物件,小杏儿是哪儿得来的呢?”
神妙——
楚山河料定自己当是嘴角一抽,虽说自己也并非专精,可这灵力涣散得甚是不成体统的黄纸符箓,也能被人称作神妙一词,放了他眼前,自然是些许滑稽。
不过,她这一番,更是让百般疑惑涌了楚山河心头。
比如,在这珍稀无数的地儿,出了一张粗劣无比的符箓。
比如,眼前美若谪仙下了凡的她,似是全然不解这符箓好坏。
她烟眉蹙着,似是思量,不过旋即拍头自言道:“先不想了,无端生生白费了这么些时间,再是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又见她垂了眼,审量身上红衣,轻咬下唇,拿了主意:“去更衣收拾怕是更迟了,小杏儿应当是都拾掇妥了,还是一走了之!”
她来时如同火烧云,走去也似风雷声。
楚山河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了她玲珑背影,迈了寸高门槛去,似是说书台上百口莫能描绘,凤凰腾飞的景致。
“等等!”
心上一急,楚山河后觉自己是急出了声——终是继了眼、鼻、耳,可以发声了么。
她步子一顿。
她转了身来。
楚山河长吁一气,放下心来,然而见了是她姣姣如官窑烧制的玉白面上,眉眼不解,三分迷茫,三分疑惑,三分惊愕,甚是一分紧张。
“谁?”她问道——莫非,当真是没见着自己。
“我啊。”楚山河应道——可是,自己不该处了她眼里正中,不过几尺之远的地么。
却见,她流露了好若小兔遭了风吹草动的惊惶之色。不过,大抵是经了符箓一事后,此一时她的心上,除却惊惶,更有好奇,不由自主探了右手,点去葱白食指。
楚山河欣慰想着,可算是让她发现了自己。
却不想,她说道:“你怎得会说话?”
“我,”楚山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为什么不会说话?”
“可是,”她顿了顿,指尖用力,揪得衣边起了褶,才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是剑啊。”
诶?
楚山河空空的脑中没能回过神来,所幸随之,一缕暖洋洋的气息,走了飞快,又熟稔得好似闲步自家后院,掠了楚山河的识海。
这一缕纤弱细致,颜色朴白,好比蒲公英花絮的小东西,所谓灵力者也。
楚山河拨动着灵力,终是得以自上而下、方方面面地看了看自己当下的面貌。
她说的是真,自己还真是一柄剑。
所以——
楚山河,你是什么时候成了一柄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