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锦再是没听得,眼前正中横放的这柄剑,生了什么动静。
只剩了温家大院寥寥的寂静,点缀一二落叶的习习声。这令得温锦不禁一度思量,不过二三息前的所闻所见,全然是自己这俩日疑神疑鬼过了,才出现了的胡思乱想。
或许,该是去渊师傅的药房抓副药调养一下?
看去堂中剑。
剑长一人臂展有余,剑宽一人三指不至,至于剑刃多许厚薄,则是因着埋了剑鞘锈烂之中,也无人讨麻烦打理,自然无从可知。
剑柄是陈木朽布,剑鞘锈烂之余,没见着有什么鸟兽花纹之类,若是放了集市,大抵无人问津;若是去了当铺,遭人轰了出来的可能大有。
可温锦的父亲,也就是温家老爷,却是从哪处不知真假的墓山下,买了当宝,横陈书房,甚是美言,说是有镇鬼邪之能,兼展君子之性。
温锦自始至终觉着,温家老爷不过是在挽回当了冤大头的颜面。
直至当下。
温锦试探性得,一步微微挪了半块青砖的距离,眸子紧紧瞅着正中横放的这剑——不过,照旧是没半点动静。
再是一步。
再是一步。
温锦走了剑跟前,探手去,招了招。
“怎么?”突兀得,这剑没好气地出了声。
“呀!”温锦一惊下,不禁出了声略见可爱的嘤咛,回过神来,已是染了颈上樱红。她旋即是高了音声,试图掩饰:“什——什么啊,我还当你是哑了,原来还是会说话的啊!”
温锦倒是不知,此时此刻,这剑压根没得心情去注意她的小心思。
“唉。”这剑一叹,“我只是在想,我楚山河,究竟是怎得成了一柄剑的。”
“诶?”温锦愕然,这剑当真是不言则已,一言惊人。
“楚、山、河。”温锦一字一顿,重复念了,这仨字简易,却又不失格局,“这是你的名字么?”
“是了。”这剑的声儿却是好听,少年音色,谈吐清晰,若是能将一言一语中恹恹萧索的心情去了,则是更好,“齐楚的楚,山河的山,山河的河,楚山河。”
齐楚?
“你呢?”不过温锦没得半分时间去疑,这剑——现在该是称说楚山河才是——倒是直来直去,反问二字。
“我么,”温锦一怔,不过姓名之事,也无需想,信手拈来说了道,“我姓温名锦,三水温,金字锦。”
“温锦么。”楚山河且是微微嗫喏,这二字,念来好若温吞盏茶,散着星星花香。
“楚山河,你刚刚是说,你怎得成了一柄剑。”
“嗯。”
“你说这话,难道是说,你并不是一柄剑么?”
“我是人啊!”楚山河振振一声,连着剑身似是也颤了颤,不过他再是回见了自己这般模样,只若一盆冷水浇了火烛,一瞬间蔫了吧唧,“唉,我这么样子,这么说着,确是没什么信服力呢,呵呵。”
温锦确是不信的,纵是换了他人来,当也是不信的。不过她听了楚山河一笑自嘲,又是个锈迹斑斑的破烂样,倒是可怜他,也就不再其上作文章。
姑且信吧。
“人,竟然是能成了一柄剑,这是个什么仙法——嗯,或许是说妖法好一点?”温锦伏了案台,一手托着脑袋,一手轻轻戳了戳剑柄上缠着的朽布。
“仙法也好,妖法也好,我觉着都不好。另外,可别这么戳,我虽然成了剑,可也是有感觉的。”楚山河觉了是受人戳了侧脸的滋味,也是无语,分明都没了人样。
“诶,是这样子么。”温锦应声停了食指,“不过,你对这事,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么?”
“想不起来呢。”楚山河的思绪,较之甫一醒来时,清晰了许多,也是回溯起了好些岁月光景,不过,越是离着近了,越是泛白一片。
“真是心大呢。”
“你这是挖苦我还是称赏我?”楚山河白去一眼,当然,温锦是见不到,“话说,今儿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有多久了?”
“今儿,三月十三呗。”温锦怎可能忘了这该死的“黄道吉日”。
不过,她忽得意识到。
“时候!”温锦急急站直了身,回见日光快是居了正中,“遭了,都到这时候了,他们定然是已经发现我逃了!”
话罢。
却听脚步,隆隆着打远往近,携着是七大姑八大姨的碎碎念,还有那格外响致声声如雷的怒骂——温锦毋须看,也是能想象到温家老爷难看至极的面色。
“正门定是走不得的了,也不知侧门有无人拦上,不过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且试着走上一走。”温锦当机立断,倒是冷静,又是攥了攥那黄纸符箓,“这符箓,也不知能不能二用。”
“等等!”楚山河二度叫住了温锦,他虽是不知究竟生了什么事,不过温锦的急切自是能看出,由是快言快语,也不拖沓,“你要走,带上我,我帮你走。”
“你帮我走?”温锦一怔,但也无心思量,秉着死马当活马医,好歹两手准备的念头,左手攥了符箓,右手抓了楚山河,转身向外。
方是右脚踏了槛出。
却见黑着脸的温家老爷,走了院内。
“呀,爹,回来得挺快的啊。”温锦身子一僵,讪讪笑说。
“快?不也是没你跑得快么?”温家老爷忿忿一声,“我要再是慢些,你指不定都跑了天涯海角去!”
“我可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本事?你还没这么大的本事?我看你是越发的本事了!”温家老爷狠狠是将手中的拄拐,叩响了青石砖上,“今儿可还敢逃婚,你这是把你爹我在白山镇上的脸面,摔得咣咣响啊!”
“爹——”
“行了,你别在这和我说三道四,绕来绕去,我也不管你方才究竟是什么伎俩逃了去,现在把自个收整得当,安安妥妥地嫁了周家,这事儿还可以平了——”
“我不!”温家老爷抬了头,见着温锦,双眼隐约见了水雾,却又坚决抿着唇儿,心头忽得一颤。
“你若是想嫁,你便自己嫁了去吧!”
“你——”
“楚山河,你怎么帮我走?”温锦抬了手中剑。
“抓紧我就是了。”楚山河想着,还是多说一句,“切记,要抓紧啊。”
凝神,一缕飘摇不定,恍若风中残烛的纤弱灵力现了心上,虽是眼见着单薄,难以大用的模样,不过楚山河精打细算下,倒是堪堪够了。
不过,自己还真是越发熟悉这剑的模样了啊。
“起。”
灵力随心,没了双手结印控诀,确是别扭了些,好在楚山河对这基础中的基础,烂熟于心,不过二三息,一点星光浮了剑身。
温家老爷见着,是温锦持剑,腾空而起,青丝缱绻,红衣招摇——好似那存了万千年月的古迹石墙上,精雕细琢,颜色巧染了的飞天仙女,一朝醒了来。
“快看快看,是神仙啊!”
“真是谪仙落了凡……”
“什么神仙,那是温家小姐!”
“小姐——”
地上纷扰喧嚣,多少人走了房外,探出窗头,仰着看去;而天上温锦,此时此刻,却是无心在意自己惹了多少芬芳。
“我这是,在飞?!”她红颜朱唇,一笑嫣然,楚山河不经意瞥了一眼,却再难移,“楚山河,我在飞!”
“我当然知道你在飞,可不正是我带着你飞的么。”楚山河没好气的声儿悠悠转转,从温锦手中剑传了来。
“你可不能稍微兴奋点,我们这可是在飞诶,像那大雁一般在飞诶。”温锦略是不满楚山河的反应,抬了她空闲的左手,戳了戳剑身。
“没想到我楚山河有一天竟然沦落到和大雁同流,另外,不是说了别再戳我了么?!”楚山河忿忿回应道。
半晌,楚山河没听得回应,却见温锦正向下看得出神。
“怎么,看见什么奇怪的事了?”
“没,”她声儿微微变了,楚山河琢磨不出是何种滋味,“只是,这么看去,白山镇好是小小一个。”
“是了呢,”毕竟楚山河也是向上飞了有八九个温家宅子高,“话说,你可有打算往哪去,我现在可没有一连飞去十几里地的本事。”
“嗯,我可早是想好了该怎得走,向着镇北那门儿去吧,我吩咐了小杏儿备好车马行李,只待我一到,就可快马向着北去。”温锦说着,左手指去,“看见那红漆褪得泛黄的楼门么,就是那儿。”
“行。”楚山河顺着温锦指向,便是见了那日头下更显颓唐的老门,估量距离,索性是不拘灵力,加快飞去。
“话说,小杏儿又是谁?”
“啊,她是自小到大都跟着我的贴身丫鬟,不过我可是真切把她当妹妹看得。”
“嗯,也无怪她会为虎作伥,陪你干出逃婚这么个事呢。”
“楚山河——”
“啊,到了到了。”左右言他,楚山河平平稳稳携着温锦落了镇北门下。
“小姐。”打左手侧阴影里,匆匆走出是一穿了鹅黄色衣衫的少女,长发打了髻儿盘在脑后,光洁额头下也是标致五官——倒是不似丫鬟,反像哪家书香走出。
只是——
“小姐,你怎得是从天上飞了下来?!”小杏儿一脸愕然,下巴也是难拢。
“小杏儿,”温锦一笑,走近了去,“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快些走,路上说与你听。”
“等等!”楚山河厉声。
“怎么?”虽是不解,可温锦下意识地,停了步子。
“温锦,”若是楚山河还存了脸面,当下应是俩字形容——精彩,“你这打小一同长到大的妹妹,怎得是个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