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过后,是长久的沉寂。冯林自觉没趣,拎上皮影箱到外面教皮影,直到太阳下山仍不想回去。
“龙颖姐到底是因为什么闹别扭呢?”这个疑问久久地盘踞在冯林的心中。他回想起这几天与龙颖交谈的只言片语,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即使他直截了当的问她,她的回答也是模糊而闪烁。
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不像,“影子人”比山上的村民坦诚得多,他们既然都把危及自己性命的“统影剪”交给他,必然不会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秘密需要掩藏。而且像龙颖这样单纯率直的女孩,也没理由把自己的心情弄成个哑谜让大家去猜。除非——
她自己也没完全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冯林想着想着,走进了一片狭长的阴影里。他抬头一看,自己不知怎么的又来到皮影楼的脚下。他抬起头来,仰望着这座矗立在夕阳余晖中,静谧的小楼。这是山上种种复杂“规矩”得以立住的基点,它承载着所有的秘密,却游离于山上的血雨腥风之外,散发着圣迹般神秘迷幻的色彩。
去看看吧。冯林心想,正好可以散散心。
门前的牌匾沧桑依旧,阴郁诡谲的气息挥之不去。然而冯林的心却已慢慢沉静下来,不再是刚上山时,那个见到什么都惊慌失措的少年了。他重重地推开了门,束形的光线伴随着尘埃投向一楼的正中央。
由于窗户是用不透明的窗纸糊住的,一旦关了门,楼内的光线就再度黯淡下来。为了防止像上次那样被吓到,他这次提前开了灯,沿着盘旋的楼梯缓步上行。
一楼的道具仍然摆放杂乱,二楼的床和桌椅也不像有人动过。冯林这次直接来到了三层,他回想起当初与龙颖的相遇,心中感慨万千。
他打开灯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突然,他发现身后有一面黑色的墙,上面似乎贴满了什么东西,色彩斑斓炫目。冯林想起之前来这里的时候只注意到龙颖,并没有在这边久留,于是他稍微往深处走了一点,想看个究竟。
走近一看,眼前的一切令他大吃一惊:这面墙竟然是黑色的牛皮作底,上面排列着做好的影人。精致的刀工,瑰丽的色彩,栩栩如生的面容和姿态,他看过一眼就知道,制作者的水平远在他,不,远在他的父母之上。这墙上虽然有上百个影人,但每一个都不重样,即使不仔细看,也能一眼分辨出其中的差异,就好像拥有自己的性格一般。他们散发着仿若魔魅的灵气,齐刷刷地盯着冯林,让他顿时觉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
这大概就是萧晴演讲中提到的,最早来到山上的皮影艺人们的手工吧,和现在村民们粗糙的手艺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这些影人都被牢牢地黏在墙上,即使用手去抠,也无法撼动它们分毫,就像是从墙里生出来的。
冯林轻轻摇了摇头,难怪现在的村民不用这种精致的影人作表演,原来是因为根本就拿不到手里啊。
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它们”的目光,视线推移到墙下方一个粗糙的木架子上。架子堆满了各类杂物,都是些破烂不堪的老古董。而在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躺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本子。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皮面呈现暗黄色,上面还有各种因为腐蚀和刮蹭留下的斑痕。
他好奇地拿起那个厚本子,翻开了第一页。开篇居然印着毛主席语录,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一看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他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速速翻阅过去。然而看到第二页,一行潇洒的钢笔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给角色以生命。”
这话带着鲜明的时代色彩,若放在现在来看,简直就是空洞无聊的口号。但冯林已然被这个古旧的小本所吸引,他又翻过一页。
然而这一页翻过来,冯林就被深深吸引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围绕一幅艳丽古旧的图案,铺满了整个纸面,字里行间透出极致的认真和专注。冯林细细一读,才知道这原来是当年的皮影艺人流传下来制作皮影的笔记。其中,每一道工序的细节都非常严谨地被记载下来,关键的步骤还画有精巧的配图。笔记中收录的样谱成百上千,风格各不相同,每一个都是精心绘制,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他找到了关于“巫术”的部分,里面有相当一些是复杂的文言,他反复地浏览,才大概推断出来事情的经过:这些艺人为了真正赋予影人生命,最初创制了这种巫术,把自己的影子剪下来附着其上,用人的灵魂浇灌影人至其醒来。他们原本以为醒过来的是影人,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有了自我意识的影子。但即便如此,他们仍与影子一同相处,直到影子独立的欲望膨胀到无法抑制,酿成悲剧,他们才中止了这个可怕的实验。不过,他们终究没有废止“巫术”,因为他们觉得:
“每一个角色都应有自己的人生,我们要做的,是点化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天哪,居然还有这么疯狂的人........”冯林不禁感叹道。
冯林仔细地看了下“巫术”的原理,发现这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玄妙。所谓“巫术”,就是将只有“影子人”能听懂的特殊暗号以牛角笛吹奏,听到乐声的“影子人”会随着旋律的指示做各种事情。附着到皮影上只是比较简单的手法,随着乐曲难度的加深,还能以多种方式控制“影子人”的行动,只不过控制的效果也和“影子人”自身的独立程度相关,如果影子人自我意识比较强的话,控制起来是非常困难的。如果要同时控制很多“影子人”或者控制一个独立程度很高的“影子人”,还需要画“阵”加以辅助。
冯林还找到了关于村规的记载,才终于明白了山上的“规则”最原始的样子:所谓的“保护人”制度原本是师徒制,师傅担负起照料和开导徒弟的职责,为的是让徒弟更好地适应山上相对封闭的生活,专心于自己的创作。而“戏班”则是他们选拔出技艺最好的人下山巡演,一是为了赚钱,二也是为了得到反馈,好进一步提升水平。
他无法想象,曾有人对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钻研到如此精深的地步,甚至不惜走火入魔,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和规则。虽然这些技艺早已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吞没,却在此时发出摄人心魄的魅力。震撼的力量,也许并非来自皮影本身,更在于近乎执念的狂热追求——
那种追求无关世俗名利和他人眼光,只为寻觅真切想要得到的,只为不断超越,做到最好的自己。
冯林仿佛看到了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一群皮影艺人为了保留自己仅存的手艺,千里迢迢跑进深山,在山上创造出种种传奇。他们如痴如醉,才创制了如此惟妙惟肖的皮影,有了比人更生动活泼的“影子人”。而他们的后辈,却完全扭曲了他们的初衷,把这座山变成了充满权谋争斗和血腥恐怖的场所。他们在僵化的“规则”里勾心斗角,以他人的观念束缚自己,情感和精神都日渐麻木。村民们宁愿讨好“保护人”和干部,学得皮毛的技艺,也不曾静心钻研和发现,把这里当作道具搬进搬出的场所。如果有谁,哪怕只是像他这样逗留一会儿,都有可能发现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小本,发现这一切秘密的根源。
他们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被丢在无人光顾的角落,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不过翻到最后,在笔记未用的空白的地方,冯林发现了几页小字,写的是一些感想和批注,字体秀丽刚劲,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恍然大悟,轻嗅着字迹散发的淡淡墨香,仿佛与那个逝去的,优雅而坚强的女子心有灵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村民中只有萧晴知晓关于“影子人”的一切了。
突然,冯林感到身后有人碰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迅速地转过身,却看到有两个人出现在他身后,一男一女。
冯林满脸惊讶:“你们是?”
“我们都是‘影子人’啦,在只是临时从放皮影的地方溜出来玩玩。我们看到是你,才敢过来显出人的样子。”女子答道。
“哦,”冯林点点头,看向他们的身后:“你们从哪里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哪里放皮影?”
“喏,是那里,”男子指着身后说道:“那墙上有个锁孔,只有村长才有钥匙,平时村长把全村人的影子都保管在这边。我们就是从这儿跑出来的。”
冯林走过去一看,原来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段围着墙角的墙裙,由于它大体与阁楼的墙体走势相仿,很难看出它其实隔绝了一小部分空间,在墙角的位置上有一个细小的锁孔,不仔细看还真是不容易发现。
“喂,你们该不会是从锁孔里跳出来的吧?”冯林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小家伙。
“是啊,”女子笑盈盈地答道:“只是呆在皮影上面可闷了,我们只要有能力就跳出来玩,只可惜我们的性格和状态还不太稳定,很多时候必须随时回去。要不然就要到一楼的地下密道呆着。要像龙颖他们那样就好了。”
“会的,我们总有一天会的。”男子随声附和道。
冯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他们两个:“如果是那种没跳出来的影子,还能再接回本人身上吗?”
“可以的,而且也比较容易,不像我们这种比较纠结。既害怕以后会变得越来越自我,最终变成‘山鬼’,又特别想变成人,因为影子的生活太闷,只能沿着被安排好的路子走,演戏也是在别人的控制下,做不了自己,”男子回答道,他还顺口劝了冯林一句:“你要是想接回影子的话要趁早,等他变得和我们一样就困难了。”
“只能沿着被安排好的路子走吗.........”冯林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想起了龙颖之前反常的举止,每一次似乎针对的都是扮演萧晴的事。现在他回头琢磨了一下,她所有的发泄和抱怨,看似不可理喻,其实却只是一种合理的叛逆罢了。她想要的,并不是“萧晴”这个角色,而是她自己的人生,她既然从影子中跳脱出来,为何还要在他人的阴影中终其一生呢?
而这样的心情,是他这样只看着别人脸色的人体会不到的,她强烈想要得到的,正是他一直不在意的。
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羡慕的感觉。他好想像她一样拒绝任何表演的邀请,一心一意只做自己。只可惜,他在别人目光的网罗中生活得太久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冯林轻轻地叹了口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打算把刚才看到的那个神奇的本子带在身上,可思忖许久,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厚本子放回了原处,对着墙上的皮影们微微鞠了一躬,带着崇敬的心情默默走下了楼梯。
一切茅塞顿开。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把“戏班”正式解散,建立起新的规则,让龙颖也能早日回归到属于她的生活中去。
没错,就是这样,冯林不禁加快了回去的脚步。希望和曙光,已近在眼前。
可当冯林跑到龙颖家门口时,却忽然楞了一下。明明天已经黑了,但家中似乎没有开灯,这引起了他的警觉。
快到门边时,冯林收住了脚步,他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
门没锁。
冯林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却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幽灵一般闪进了龙颖的房间。
从背面看上去似乎是苏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