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阅到有关魔王的史事
事情发生在三百年前。权重的君主成为魔王,凭借武力与傲慢支配了人间。因为掌控着操纵人心的魔法,人们不曾见过反旗飘扬。统治持续了十多年,直到勇者赫莲雅出现....
字止于页末,反面画着一幅精致的插画。
漆黑的雨夜,在破败的王座之间,手持长剑的少女正低头看着身旁衣着华丽的尸体。
“勇者将魔王杀死了。”
插画之后,孤零零的,落着这句简短的话。心中升起疑问,我仔细地将书翻到末尾,却发现从那句话开始,后面的四十多页都是空白的。
窗帘后在这时传来风拍打玻璃的声音,摊开在我面前的书本也随之哗啦哗啦地翻动起来,最终停在插画的那页。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画中勇者明亮且阴郁的蓝色瞳孔朝向这边。
目光相接了片刻,接着发丝垂落,飘散在雨幕中。
我不禁感叹。
多么美丽的瞳眸。那双如同宝石般的眼睛深深荧然在我的脑海中。澄澈的蓝意,宛如明静的湖水。我的眼与她同为水色。但我没有她那般强大,更没有那眼中的“正常”。
我走到窗前,看着窗上映出的身影。这是房里最后的“镜子”。我透过它,隐约地看着丑陋的自己。
比起镜中的我。我跟喜欢这同世界交映的自己。
于背景中路过的人们常与我打招呼。他们大多是仆人,少数的有误入此地的客人。即便是不认识我,也会在发觉那是位可爱女孩后而露出被称之为微笑的蠕动。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是公爵的孩子。就算不是发自真心,人们也仍要为了各种目的来对我展露“善意”。
“托莉丝~”
听见母亲叫唤我的名字,我的思维随之收束。
“可以打扰一会儿吗?”
母亲正站在门外。她轻轻地敲了下门,同时小心询问。
“可以。”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刚准备重声一声,却见母亲已抱着衣物推门进来。
“刚才在书里,看到了位很漂亮的女孩子。”
“哦?有我的宝贝托莉丝可爱吗?”
母亲微笑着走到我身旁。猩红的脏器,从后背传来有节奏的鼓动。
母亲轻轻撩起我的头发,披在椅背上。细心地梳理后,柔滑的布带蒙上我的双眼。
“要天黑咯~”
伴随着母亲的逗弄声,布带于我的后颈处系结收紧。
恶心的景象被黑暗取代,浓浓的血腥味仍弥漫鼻腔。习惯黑暗后,气味的催吐感更上一层楼。
母亲开始用温软的肢体搀扶起我失去视野的身体。
我很想去和母亲分享一下关于勇者眼睛的美丽,但考虑到那可能是只在我眼中显现的诡异之谈,便赶忙岔开了话题,询问起母亲今日的见闻。
如庭院里新开的金色花朵,被喷泉淋到的父亲,还有从外国商人手中新买的书籍。
母亲对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趣事。用健全的耳朵倾听,沉浸在母亲的爱意中。直到走出我宅邸大门的那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换上正装,该扮成天生失明的温柔大小姐模样。
我并没有在外人面前故作病态的癖好。
但对我和父母来说,这是必要的伪装。
从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睁眼开始,这个世界便已爬满血管。
最初只有建筑和少数讨人厌的家伙受到影响,随着时间推移,大地,天空,日月,最后到我的父母。止于我六岁生日那天,世界在我眼中被完全染为血色。父亲为我找遍了医生,但终是查不出病因。
——“这孩子是未来魔王的宿体,所见的便是命运。”
远方一座大图书馆的主人曾咏唱似的告知。
母亲差点吓昏过去。一向从容的父亲眉头拧成一团,他攥紧我和母亲的手,脸色难堪地与图书馆主人告别,随即带着一家人连夜赶回家中。在猫头鹰的咕咕声中下车,父亲亲自推开宅邸的大门。那时的他已两夜没有合眼,身体疲惫不堪,眼白中布满血丝。可就是这般虚弱的父亲,推开门的时候眼中却仿佛有神样的气势。
之后,父亲不再为我寻找医生。他买通了所有知道我视力正常的人,制造出我天生失明的假象。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在众“人”视线中表演的生活。舞会,茶会,宴会,我挤着虚假的笑容煎熬其中。
社交范围中的人对我拙劣的“表演”相当满意。我只是静坐在人少处发呆,都会有名字很长的贵小姐贵少爷来搭话。
更有讨厌的,直接凑到我身旁开始自说自话。
我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朝声音的方向挤出笑容。脑中回想着名为皇室礼仪的书本内容。为了生存,书本们给了我许多帮助。
需要什么便去获取什么。
不顾肉块与腥臭的烦扰,取下一叠叠的书本,趴在书桌上尽情赏阅。
有一天,父亲少有的代替母亲来书房叫我吃饭。
他问着“书还够看吗?”
墨绿的瞳眸注视着我。
当我迎上那目光时。
不知为何,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仿佛毒蛇缠上脖颈。
——父亲的眼睛有这么黯淡吗?
我没敢开口询问。光是想象着说出此话就令我呼吸不能。这都是你害的呀。脑子不听话地想象出父亲的答复。
父亲的眼睛会黯淡如此,不全是我的原因,但处理我的外界舆论肯定得耗费不少心力。继续这么下去的话,父亲迟早会累垮。
那一刻,直觉致使我如此肯定着。
正是不放心将我交由他人,父母对于我的任何事都是亲力亲为。但也正是任何事的亲力亲为,坐拥权利和金钱的他们无法在待我的事上寻求便利。
父亲只是微笑着。但越是这般我就越是不安。那抹黯淡的瞳色,在我看来就是满含歉意的道别。
不行。不要!
浑身的细胞在放声喊叫。
对目光的特殊感知力,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有的。
我不再直奔书房。拥抱温软的父母,独自在庭院里散步,与过往的人们打招呼。即便胃中翻涌,也要强压下去。全力地表现出自己正在痊愈。
父亲为我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他本是已死了我能够痊愈的心。随着我的“表演”越来越完美,父亲这才开始相信我的“病”有所好转。母亲得知后性格日渐活泼,仿佛有大海般庞大的。若是我没“病”的话,她给我的印象本就该是如此。
可是我的“病”一直都在,一直在恶化。
父亲母亲的疲惫也从未消失,只不过是堆在了我身上,堆成了山一样的肉团。被不断生长出血手钳住身体;头晕,幻听,恶心,我期望着?期望着,我死去的那一刻。
“到了哟~”
母亲停下了脚步,牵起我的手共同推开门扉。
原本血腥的空气中猛地多了股尸臭味。“食物”的气息涌入鼻腔,勾起胃中翻滚。在我的前方,记为父亲的气味正跻身在尸臭之中。
父亲很快注意到我。紧接着布带上传来压力。父亲欣赏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亲爱的托莉丝~”
耳朵享用着父亲磁性的声音,心境逐渐平静。我不由地挽起母亲的手臂,想要尽快与父亲坐到一起。
这是我的父母亲。
爱着我的父母亲。
我深深回应着他们倾注在我身上的爱意。
于我而言,失了他们,便是比死还要糟糕的境遇。
因为我亏欠着父母亲。
父母予以微笑,我便报以微笑。若是父母不在,我的爱便无处归还。好比被债务压迫的商人拼尽全力在限期前还清贷款。我竭力偿还着父母满溢的爱。
因为是公爵的孩子。
人们为我不经意间的恩惠放声感谢。而我则是为了报答父母慈悲的爱去奋力表演。
“大人,有要事告知。”
四道敲门声从大堂的方向传来,年老的管家正站在门外。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敲门的声音仿佛还在回响。
“稍等片刻”
父亲第一个打破寂静。听不出是对谁说的,父亲的目光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
尽管语气平静如常,但那逃避似的目光却向我传达了他紧张的信息。
四在家规中是极其严肃的数字,因此才会迎来此刻的境况。
父亲快步离开后,很快便慢步回来。大概是跟管家交代了如“待会再谈”之类的话,麻烦的事此刻正如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我没有去询问事情详情,因为仅知此为令我嫌恶之事足矣。
拼命表现的我,因它们而终不见父亲明亮的眼睛。
“托莉丝?”
父亲担忧的目光忽然落到身上。
我惊醒似的颤了颤身子,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抱歉,父亲。”
我低下头,任由初生的酸楚浮于脸上。
父亲仅是摸着我的头作回应。
“亲爱的,你,怨恨他们吗?那些给我们带来麻烦的家伙。”
死寂的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
像是在寻找着某种共鸣,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沉默着。铁链呲哩,呲哩的拖动声愈发强烈,却始终不到尽头。
“孩子,不急,等想好了再给我答案。”
父亲轻轻点了两下我的肩膀,磁性的声音缓缓浸入黑暗,直到铁链的声音从脑海中隐去。
我紧抓衣袖,仅因追忆起铁链的声音而大口喘气。想着待缓过来后询问,凝神一扫,却发现父亲的目光已消失不见。
满盛热食与烛光的房间里,隐约飘动着冰凉的阴影。
这是第一次。
我第一次怀疑起父亲的真实。
父亲那如暖阳般神圣的背影此刻正在记忆拼凑的视野中愈发遥远。
“只是碰巧的吧。”我试图用如此含糊的话应付自己。
故作释然的笑容没过一秒就塌了下去。
骗自己起码也要有点合理性。
只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下凶狠的表情。仅凭此就能触及我这般畸形的思维?
这是烂到什么程度的逻辑。
我皱着眉头,想象着自己生气的样子。
至于这些自问自答的家伙?我瞟了一眼身旁与我轮廓相同的幻影。
不知道哪来的。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挣扎。
现在只是等着它们耗尽我的精力。
耳旁的幻音。无脸的人形,还有......于恶臭之中逐渐陌生的,母亲的目光。在五感散尽之际,我暂且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