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好痛。
自己乱来的反击,让两臂的肌肉与骨骼,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支离破碎。
躺在骨龙背部,圣痕的这几天唯一能做的就是仰望天空。他大半个身子都被深紫色的史莱姆吞食掉,偶尔才能露出个头透气。虽然他最开始是一脸郁闷地看着这个,感觉上都是一大坨会动的毒素,却挂着治愈名号的史莱姆。
准确来说,是一大坨紫色的史莱姆,用着小女孩的声音,说它其实是治愈类型的。
不过也没得选择,米利亚姆的回击,让圣痕双臂全废,全身的骨骼与肌肉都不同程度受损。他只能任凭那坨史莱姆,将自己包裹在它体内。
他这几日唯一的营养来源就是这坨深紫色的史莱姆,营养素从圣痕的皮肤表层慢慢渗透到血液内。如果把它一脚踹下去,那圣痕就得饿死。
反正就是晕晕乎乎的每一日,好在骨龙飞起来很稳定,圣痕就在这半睡不睡的状态,被载到钢铁都市的上空。
然后骨龙转身,史莱姆带着圣痕从一万几千米的高空掉下去。
感谢史莱姆注入的神经毒素,可以起到镇静与止痛的作用,令圣痕能淡然地盯着高速接近的地面,越过云层,看着芝麻大小的建筑物逐渐扩大,而没有一点惊慌——神经已经麻痹了。
然后,深紫色的史莱姆将自己的核心与圣痕一起,缩在身体的最中心,而周边的肉体则不断扩大,延伸,如同巨大的雨伞那样,更准确点,是一张巨大的薄膜那样,不断减速,以至于是几乎平铺在地面上。中间凸出的圣痕格外显眼。史莱姆如同一根被拉扯到最大限度的橡皮筋那样,啪的一声,整个身躯一口气缩回一团,再把圣痕的头吐出来。
待到神经毒素消去后,圣痕试着从史莱姆的身体内挣扎出去,但伤痕累累的身体,使他比破蛹而出的虫子更为艰难和滑稽。史莱姆也乖乖地附着在他的身体外侧,作用类似于支架,看起来像极了巨大的衣裳。
但他习惯之后,冰凉的感觉并不坏。
圣痕并不知道这到底在哪里,但扑面而来的焦臭味十分恶心。史莱姆贴心地伸出一部分,捂住圣痕的口鼻。
反正人类在史莱姆特殊液体内也能呼吸。
不过,空气中绝不只是焦臭味与火药味,史莱姆不定期的痉挛让圣痕起了疑心,他试着使用一次魔法,但实际效果却完全难以控制,在与其说是被抵消,更像是难以抑制的狂乱与暴走。
他朝着热量传递的方向前进,越是接近中心点,圣痕就越能感觉到,身上的史莱姆不断流下液体。大概是空气中奇怪的物质扰乱它的内核,导致史莱姆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体液,只能不断将其排放出去。
圣痕思索一番,将史莱姆从身上剥开,让它呆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迈进。
虽然他想召唤出自己的武器,但谁知道这种时候释放召唤魔法,到底会蹦出些什么。热浪越来越大,圣痕已经觉得自己满头大汗,仿佛这附近刚刚经历了庞大的战争。焦黑的地面成片出现,倒搭的楼房,融化后再度凝结的钢铁,到处透露出这场战役的不寻常。
然后,圣痕看见了她。
如果再来早一点,会不会一切都改变呢?
圣痕知道她。
与自己共享了姓氏的那位女性,亦是给予自己最大限度支援的,并且立下两人都觉得不可能实现的誓言,起初完全是由于利益而在一起的——
爱丽丝·卡恩。
在这之后,一段时间悄声无息地度过。
她醒来。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每一天都在做着。
只是,这一次,显得有些幸运。爱丽丝觉得,自己真的险些棋差一招。大概是呼吸了太多芬尼尔的那种奇怪的尘屑,她的魔法虽然被启动,但并没能让爱丽丝安全躲过诺特最后的一击。
不过魔法是自己力量的一部分,即使没能完全用体术解决对方,而且也没有看穿对方的诡计,赢了就是赢了,爱丽丝有遗憾,但不会有羞愧。
她试着将后背靠着墙壁上,勉强在床上坐起,这样才能看清床边的人。
圣痕两手朝内,搭在大腿上,低着头睡着了。
很正常,几乎在每一个医院的每一天,都能看见几次十几次的景象,平凡无趣到了极点。但并不妨碍爱丽丝觉得这很有趣。
不过,爱丽丝并不觉得,圣痕能有这么高处的治疗手段。她环视四周,空荡荡的房角,阳光无法直射的地方,也是这间房间最阴暗的角落。
一个紫色的史莱姆缩在那里,有规律的伸张,估计也睡着了。
这样的话,自己的恢复,也算有了解释。
爱丽丝摸摸自己的胸腹,断裂的肋骨疼痛依旧,右臂不过被应急的木棍与布条捆绑起来。她决定撤回前言,自己只是勉强愈合了一点伤口,剩下来的都靠神经毒素来伪造出舒适感。
喜欢疼痛和习惯疼痛,永远是两码事。
真有趣。
爱丽丝这么感觉。
越是思考,越是观察,就越有趣。
比方说那道门被圣痕强硬地撞飞开的门,观察把手的位置,就能想象得出,这个男人是多么焦急地往里推,没有钥匙又不会开门魔法的他,只能卵足了劲将门朝里撞飞。门上的痕迹能发现,它还被圣痕用魔法轰过。
即使爱丽丝能靠门的连接处轻松看出,这道门根本就没锁,只需要朝外就能轻松拉开。
有趣。
而这房间内部,想必一开始是杂乱不堪的。毕竟是某个急火攻心的男人临时临急找的,那自然是自己挨上一发爆炸的位置附近,不可能没被爆炸波及。显然,地面的痕迹已经证明了,某个男人是用风一口气将房间内所有东西朝四壁吹飞开,然后在把床与床垫之类的安置好。
有趣。
不知道我是不是被小心翼翼地摆上来,再盖被子呢。
爱丽丝一边想着,一边动用魔法,将被吹到墙角的玻璃碎片修复成杯子,再倒入水壶内,不知道几天前的水,净化。而本人,一直在床上,等待着透明的仆人将水递过来。
在接过水杯的时候,爱丽丝颇有趣味地看着自己手臂的包扎——很明显,身边的这个男人,肯定着急地将爱丽丝的手捆得严严实实,然后觉得不妥,再拆开,再包扎,一直到他觉得合适为止。虽然这并不能掩盖男人蹩脚的技术。
有趣。
爱丽丝还是觉得有些不满,她再度低吟几句咒文,水杯里的水很快便加热到温和。她满意地喝了几口。
明明不是在战争,也不存在什么胜利。
但爱丽丝就是觉得很有趣。或者说,很满意。
她虽然不是完全清楚这种感情的来源,但似乎也没有追问到底的必要性。只需要静静地感受这一刻就好了。
如果是和这个人类在一起的话。
“终于醒了吗,你刚刚还真是不省人事,”
圣痕抬起头,短短几小时的睡眠,仅能缓解肉体的一小部分疲倦。
“看来你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我还是置身事外那样。”
“解释起来,就有点麻烦了。”
爱丽丝将剩余的半杯温水递给圣痕。
“就从你被胖揍一顿开始说起吧。”
圣痕一口喝完,从史莱姆的身体离开后,失血带来的口渴就越来越明显。
“意外的担心我吗。”
爱丽丝低声咏唱,挥手,魔法召唤来的隐形仆人将水倒在圣痕的杯子内,净化与加热的魔法相继发动。
“怎么可能。只是随便找个地方,把你扔下来而已。”
“那还真是让人遗憾。”
爱丽丝微笑着,伸出手,想触碰一下这个男人的脸颊。
“怎么了。”
“什么事都没有。”
的确是什么事都没有,包含动作在内,爱丽丝都想不出有任何含义。真要说的话,答案还是有趣。
真的有趣。
回想起来,那只猫也曾告诉过爱丽丝,圣痕一开始闯入世界树,是完全失去理智的状态。一直到被完败数十次,他才勉强恢复成平常心。第一百次过后,圣痕才获得世界树的认可,将那个能让危在旦夕的爱丽丝恢复的根,一脸轻描淡写地交给她。
如果让那只猫大声宣读圣痕的挑战历程,他会不会急得将周围的一切都吹飞开呢。
到底哪些该明说,哪些不该明说,哪些当做禁区,哪些则是默许。光是想着,就觉得有趣。
她在床上盘起腿,背对着圣痕坐,而对方则熟练地为爱丽丝梳理起秀发。
“我就从源头,开始解释吧。”
爱丽丝细想一下,便将经过细细解说。
按照计划,某个使用时间魔法的幕后人,现在已经与米利亚姆决出胜负。而芬尼尔的源头,被幕后人牵着鼻子走的,掌控未来知识的天道,估计会与那位公主以及猎人一同,铲除芬尼尔的本身吧。
这些事情,爱丽丝可能连大抵的结果都不太清楚。三方都只是对方的路人,最多也只是有片刻情谊,甚至是相互利用,相互敌对的关系。只是恰好地,在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点,因不知道的原因,组成了当事人都不知道的共同战线,完成了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最后反击。所有人从头到尾都犹如盲人摸象,管中窥豹,大家都相互的不理解,可这又怎样?
无论如何,一切都即将面临结束。
她得代替无论生或死,都已经不能存在的那些人,给所有的事情画上句点。
名为和平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