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选择。
因为我不想去选择。
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权力选择。
人类是无法成为神,人类也不被允许成为神。正因如此,我才放弃成为英雄。
我曾以为我会是英雄的。
我曾以为,将魔王击败后,会成为英雄的。
但我错了。
拯救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哪怕萍水相逢,哪怕素未谋面,善意都会驱使着我们伸出援助之手。
我相信人性本善。
我相信人类皆强大。
正因如此,我才想去保护这样的存在。正因如此,我才失去了那份权力。
将人类摆在天平上的权力。
愚昧的魔王啊,为什么要逼迫我选择。
我没有赌注,我也没有将人类当做赌注的权力。从一开始,我就没办法站在保罗的赌博舞台上。
英雄是给世界带来救赎的人,而从一开始就放弃的我,一生都无法成为英雄。
但,这样也好,不是吗。
不甘心的感情,谁都有。
一生毫无意义,仅仅是作为一个棋子诞生,所作所为,不过是被无形的手拎着我的脑袋,摆在下一个格子上,吃掉不该存在的棋子,最后则成为弃子。
很不甘心啊。
我所守护的全部,都只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所痛失的全部,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你的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贝尔……
贝鲁利亚·南丁格尔,你想说,我们之间的感情,觉悟,经历的一切,都只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片空洞。
世界是一片空洞,心也是一片空洞。
毫无疑问,这里是无意识的世界,勇者又被留在内心的世界之中了。
只是,这次有些微小的不同。
钢铁都市内,这里是米利亚姆成为魔王前,曾经的房间。
曾经与某人生活过的房间。
红发的男人满脸不在乎地,随手推开门,这股微妙的暖意,让他能确信,这个渐渐变得无人归来的家,此刻正有人在使用着。
不对。
是一个魔物在使用着。
也不对。
是魔王。
怎样都好,维斯一边想着自己生命的倒计时,一边走到客厅。他的神色,完全看不出已经知道,自己明天就会被处死。
“我饿了。”
他大摇大摆地坐在餐桌前,那里已经摆好一人份的饭菜。
很平常的菜汤,很平常的白饭,很平常的鱼肉。
但却是他这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饭菜。
“看来有好好地练过呢。”
吃饱喝足,维斯掏出略微扁平的金属小酒壶,喝了两口,然后朝身后的角落扔过去。
“喝一口嘛。”
一个全身都被漆黑铠甲包裹住的人形生物,接住这金属酒壶,但只是拎在手中,一言不发。
“你不脱了帽子喝一口,我就没办法看清你的脸啊。”维斯起身,走到漆黑铠甲的面前,“好不容易回到家,穿这么多,很累的。休息一下如何,你太认真了。”
漆黑的铠甲没有回答,维斯则是慢慢将双手伸到头盔的两侧。
“我不是你的军队,即使是用最弱小的姿态面对,我也是一如既往的——”维斯轻轻将漆黑的头盔卸下,“——喜欢着你啊。”
头盔之下,是米利亚姆那张快哭出来的脸。卸掉头盔之后,柔顺的金发散开,披在身后。
“看来是经过了很漫长的旅途呢,累了吧。欢迎回家,米莉。”
“嗯!我回来了。”
米利亚姆强挤出一丝笑容,重重点了一下头,泪水险些流下。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内,米利亚姆想伸手去触碰那些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但却又把手缩回来。维斯则是毫不在意地坐在她的梳妆台前。
“你总是能发现,就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全部的事情一样。”
米利亚姆直直看着维斯的双眼。
“没有。只是给我的感觉差太多而已。”
维斯满不在乎地说。
“这样就能知道,我是在这稍后一段时间的人吗。”
米利亚姆再一次的感受到,维斯在这似乎对一切都不上心的态度之下,似乎隐藏着太多的感情。
“米莉,你已经会用‘人’来自称了。你的旅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没意义。”
“……”
真实之塔一战,勇者与魔王双双落败。但如同斯特拉斯的推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股庞大的力量与肉体,自然不可能简单自灭。所以,身体的掌控权同时回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勇者与魔王,任何一方愿意都可以取得躯体的控制权。并非融合,也没有和解,连停战协议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双方都妥协了而已。
而真实之塔外,是百年前的世界。
但这并非一个拯救一切的机会,而是再度目睹一切而无能为力的施舍而已。
正因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才能来到如此境地,所以,随意更改历史就会引起悖论。
而时间上的悖论到底会怎样,没人知道,只不过敢肯定的是,魔王与勇者肯定会因世界的修正而自灭。
“那还真是有趣,我居然在同一天里,倒数着剩余的寿命,然后看见获救的转机,然后又开始倒数寿命了。这种一波三折的人生体验可不多得。”
维斯一边说,一边笑着。
“我很卑劣吧。”
“是呢。明明知道,那小鬼是不可能拒绝你的。”
维斯自然清楚维格尔的性格,锄强扶弱这种思想根深蒂固,最重要的是死不服输。就算他找了一大堆借口,最终还是会因无法忍受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而爆发。
哪怕他只是曾经想当过英雄,也不可能就这样让保罗肆意操控这个世界。人类的未来就让人类来选,区区人类就别想着当神。维斯甚至能想象出两个人谈和的时候扭打在一起的景象。
“你在笑什么,维斯?”
“哈哈……没什么,刚刚好想到两只猫扭打在一起的景象而已。”
“什么?”
“话说回来,你又要去和他打一场吗。”
维斯话锋一转,他刚才已经听完米利亚姆的这段冒险历程。从魔王,到勇者,最后到魔王。
他已经充分理解这个女孩的努力。
“当然。在他把我扔回到过去之后,我就直接冲出去。这是他唯一一个可能有战斗损耗的时机。”
“我可不这么认为。”维斯略微思索,“你这样直接过去,还是赢不了他。”
“已经没有别的可能。”
“你太认真了。”维斯轻抚米利亚姆铠甲上的纹路,“如果我有一个戒指,能吸取一切火焰。无论你用多少种火焰的魔法,都一样没办法对我构成威胁。”
保罗是魔法的起源,他也许并不比别的法师懂多几个魔法,可微控魔力与驱使魔力,本身就是从他身上发展出去。
只是误传与丢失,有必要的精简与无心之过的损失,各种意外让后来的法师并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学习。各种花俏的魔法,在无须咏唱,仅仅是将魔力当做能源用的保罗面前,想必都会栽跟头吧。米利亚姆根本就不会想到,对方能将魔力凝聚在一起当做包裹全身的盾,将魔法带来的损坏全部错开;更加不会想到,纯粹将魔力化作剑刃,可以有如此之大的破坏力。
因为在精确的调控之下,保罗能用完全相反的魔力,来侵蚀化掉米利亚姆的魔法,如同在火上浇水。
从头到尾,保罗所展示出的战斗在技艺渺渺无几,可力量却让人望尘莫及。
“难道你因为这样才教我剑术吗。如果是你所锻炼出的剑,或许……”
米利亚姆似乎想到了什么,剑术是她唯一能与保罗博弈的牌。
“别想了,我并不如你那位情报员那样全知全能。”
维斯和平常一样,没去承认米利亚姆这种猜想。
也不否定。
他站起身,米利亚姆被半推半就地坐到椅子上。
“抱歉,似乎发生了很多事。”维斯轻声说着,站在米利亚姆的背后,“而我却没能保护你。”
“只有我一个才是失职的。你们将事情托付给我,而我却失败了。”
米利亚姆看着镜中倒映出的维斯,温柔地替她梳着秀发。
“想要休息的时候,就不必摆出认真的态度来死撑。在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还有着为你而担忧的谁。”
维斯小心翼翼地调节剪刀的角度,为他的妻子打理头发。
“但是,他们都因我——”
米利亚姆话还没说完,嘴已经被维斯轻轻捂住。
“我会担心啊,我也会伤心啊。”
他见米利亚姆不再说下去,就将手松开。
“一只手,会把我的头发剪坏掉。”
“你在质疑大陆最强剑圣吗。”
“用着剪刀的最强剑圣?”
“当然,无常一刀流从不局限武器。将来还会发展出无常一刀流之燧发枪拔刀居合斩,无常一刀流之空手居合斩……”
“喂!你的剪刀别乱晃啊!”
“偶然而已!我觉得这里也剪掉的话还能补救一下!”
然后,米利亚姆的头发在这次喧嚣的吵闹与捉弄中,奇迹般完成了修剪。
“维斯,要见一面维格尔吗。”
“你还是被打破那混小子与我这最后的微妙关系。”
“因为他完全背弃你的想法吗。”
“不止如此。就算再见上一面,估计除了打一架也没什么好干的。”
“维斯,我这样就好了吗。”
“当然。”
梳妆台前,维斯从背后抱住米利亚姆。
“我原本以为,你也会恨我的。我回到了过去,再度目睹这一切,却没办法救你。”
“所以你就不敢见我吗。”
“并且等到明天,过去我就会把你杀了。这种触感,这种经历,我直到现在还记得。而我,现在却与你一起,笑得很开心。这种事情,不是很奇怪吗。”
“米莉,这里是你的家,已经可以不用那么认真。笑起来吧,笑起来我就不会责怪你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笑起来的话,谁都无法战胜你。”
“还真敢说。”
翌日,维斯醒来的时候,米利亚姆已经从这个家消失,似乎从没来过。他裸着身子,捡起地面上的衬衣,想了一下,还是换回一开始的服装。
一开始两人邂逅的服装。
他知道她会在哪里。
融合而成的崭新的意识与灵魂,与重组后的肉体,需要大量时间来整合。米利亚姆出来的时候,大部分力量几乎是强制性地留在真实之塔中。到底是塔本身的功能,还是世界什么,涉及到魔法层面维斯都没办法推测下去了。而且,米利亚姆也一定得做很多的准备。
估计她这百年时光,本体都不得不在真实之塔内度过吧。
既然米利亚姆会出现,就说明世界修正与悖论什么乱七八糟的,肯定也不会把事情钉死。既然米莉能出现,维斯就敢认定,哪怕无法更改大局,至少也能挽救几个生命。
即使自己不在能拯救的对象中,也无所谓。
维斯会真心祝福那些活下去的人。
他没有过问莱恩的事情,因为他知道,既然把整件事都托付出去,那失去了询问的必要。
至于维格尔,能与米利亚姆共存就说明了,他也或多或少被迫接受了新的观念。
“勇者并不只是在为了活人而战。”
至于教给他这个的到底是谁,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一个与死人为伍的家伙,才能让那顽固的勇者有所改变吧。
所以,发自内心地祈祷。
为那些愿意奉献自己而将希望一层层传递下去的人祈祷。
为那些愿意接下这根接力棒的并点燃自己生命的人祈祷。
以及。
发自内心地祝福。
维斯,毫无遗憾地,走向自己的审判场。在那里,所有的证据都是为了杀死他而设定,所有的防备都是在阻止他逃跑。从上而下,一切都是为了确保维斯能死去而设。
推开大门,无视两侧士兵的队列,他径直地走向位于大堂中央的那一个人,然后挥挥手,灿烂地笑了。
“嘿,米莉,今天这天气,挺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