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亲启。
思前顾后,我决定执笔写下这封信。有些故事或许永远地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但愚钝的我我仍是固执地认为,那个故事存在本身的含义,并不会因此被消除。
如果正在读这封信的人,正是阁下的话,那我厚着脸皮敬请阁下能在百忙之中,抽取些许空闲,一目十行亦无妨。
先是抱歉,直至现在,我仍未能得知阁下的名字。
从与阁下相遇,大概已经上百年了吧。我已年老体衰,每日醒来,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衰弱。或许阁下不会有这种感觉,可人类的寿命,仅有短短的,不到百年。
多得阁下的恩惠,我才能厚颜无耻地苟延残喘至今。
即便如此,阁下的容貌,以及那个约定,我仍铭记于心。为此,我曾特意学习绘画,将那日,阁下站立于这世界的身姿,尽可能以图画的形式保存下来——漆黑的铠甲,被金色的线条所勾勒出的纹路,横置于身后的两把剑,如蝙蝠般狰狞却令人感到敬畏的面具。
那是百年前的故事,而我唯一能做的,唯有百年如一日,从没有片刻敢淡忘。
我曾有过一位友人,他是领主的长子。我们曾一起参军,抗击过魔物,却惨败而归。我们并没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参军的动机也并不高贵。
他是为了建立功勋,名正言顺继承父亲的领地与爵位。
我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向自己所爱着的青梅竹马求婚。
如此这般地出征,如此这般地招兵买马,如此这般地惨败。除了我们二人,剩余士兵均葬身敌手。
友人在返回时,时而落泪,时而愤怒。我并没以最恶的情况揣摩友人的心境。
而他在一次争吵后,趁着我给他递水壶的空隙,刺伤了我。由于他的负伤程度比我略重,所以这场自相残杀并没有结局,他落荒而逃。
我本以为这样就结束。
在我收拾好伤口,回到家乡的那一刻,我被捕了。
我所陪伴着的出生入死的友人,偷偷用我的断剑,在他身上预留了伤口。证据确凿,领主毫不犹豫把我扔入地牢。
我的青梅竹马,成了唯一一个对我罪行存疑的人,可她偷偷看望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最终完全不见。
因为她已经和我的友人成家立业。
愤怒也好,悲伤也好,绝望也好。百年后的现在,已全然淡忘。
那些月下咆哮,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斩钉截铁说出的复仇的宣言,百年后的世界,早已被我逐渐淡忘。
没有人会关注百年后的世界,甚至是自己,都不会关注百年后的自己。
比如我自身。
百年后的国家动向,版图扩增,其实也影响不了我什么,或许领居家的一条狗离世,更让我有感触。
但阁下显然不会是这种人。
明明有幸曾与阁下交谈片刻,我却难以理解阁下的思维方式。阁下似乎是在迷惘,亦或者是挣扎。
卑微如我,不敢妄言。
但恳求阁下能接受,“理解”与“接受”并非同一事物。
阁下曾问我,杀一而救百该如何,杀万人而救世又该如何选择,为了星球的繁荣和踏平这片大陆,抉择又在何处。
我想,这只是阁下的饭后消遣,或是拿我寻开心罢了。
只是,人类真的有那么大的权力来选择吗。
我非勇者,难以引领人心,凝聚意志。
不敢多言。
阁下于我,有一命之恩。
我仍在地牢的那一日,魔物入侵,生灵涂炭,化作焦炭的村庄又添一个。破碎的石墙使我得以挣脱出逃,这种冤枉了我,夺走我一切的地方,我本以为可以置之脑后,逃亡至无人知晓我过去的彼岸。
而阁下,您出现了。
在山峰之上,阁下像在俯视人类挣扎取乐,或是在怜悯蝼蚁的求生。
我抬头,仰望阁下,仅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距离。下一刻,您便出现在我的身前,并询问我。
“你是逃不掉的。恨他们的话,就和魔物一起,杀死那些憎恨的人怎样。”
“只要愿意牺牲他们,你就能获得远超自己局限的力量,寿命,价值观甚至整个世界都会因此改变。”
“你能轻而易举改变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
阁下并没有说话,只是那份意思已经传入我的心底,这或许也是力量的一种体现吧。
我很清楚,这只是在我眼中的怜悯与施舍。阁下是在借我之身,试探着什么,或许是想在我身上测试,找出什么答案。
愚钝如我,不敢多言。
我没有犹豫的必要,选择了接受。阁下送入我体内的猩红色魔力,一开始是剧痛难忍,尔后所浮现的则是癫狂。
贫弱的意识获得远超自身实力的癫狂。
我抢在自己仍保存一丝意识的珍贵时光消失前,舞动那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类,而是蝙蝠或什么生物的,带着尖刺的双臂,将他们全部撕裂。
血液刺激着我的大脑,敌人的肉与骨被分离,通红的世界里能感受到的只有铁锈味。
唯有这件事,百年后的我仍斗胆信誓旦旦地妄言——
我并没做错。
因为我所杀害的,全是魔物。
阁下是率领魔物的王者,或是人类里出类拔萃的精英,又或者是哪一边都不加入的中立者,我都不在乎。
这并非是我能顾及的事情。
这可能有逆阁下的心意,令阁下动怒,将我拼命救下的人类全部杀害,让癫狂的我孤零零地惨死。但我仍能执笔写下这封信,已经证实了阁下的心胸,非吾等常人能揣摩。
或许这也只是阁下的饭后余兴,但对于我,亦是足够的恩赐。
我从倒塌的石墙下,救出了背我而去的青梅竹马,拉出了陷害我的友人。他们能不能认出那个丑陋的怪物正是我,则不得知晓。
因为在这之后,我们再也未能相遇。
在意识消失前的一刻间,我刺穿自己的心脏。但看来并没能如愿死去。到底是残存的力量拯救了我,还是阁下的又一恩惠,也无人知晓。
我又一次变回人类,短暂的魔物生涯似乎如梦似幻,却让我印象深刻。
如果阁下是想从我身上寻找什么答案,那我已经尽可能描述。
无知如我,不敢多言。
我只能将自己的行为,当做一种答案,回应阁下的询问,希望阁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而那件事的最后,阁下说会取我性命,但不是现在。随后,阁下解除那漆黑的头盔,使我有幸目睹阁下容貌。
您说,如果以后再次见面,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羸弱如我,不敢擅自猜测,阁下眼中所见的,又是何种光景。
我的半身,几乎是埋入尘土之中。眼睛与耳朵,也越来越不好用。
阁下,您说,您要取我性命。
我恳求阁下速来。
我即将不在人世,而您与我的约定,却未能实现。
这会让我很不安。
若此信非阁下所读,望将其转交于她,感激不尽。
以上,就是信的全部内容。
斯特拉斯读完之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液体,轻而易举地将上面的字全部清除掉,不留一丝痕迹。因为这信件是写在日记的最后,而这些事情,现在的米利亚姆,仍未能知晓。
“按照约定,我来替那位殿下来取你性命。”
斯特拉斯将日记放回原位,它很快就会转交至那个失忆的女孩手中。
“拜托了。请务必让她知晓,那封信的含义。”
老人慈祥地站在斯特拉斯身后,静静待她读完。
“你会成为牺牲者,驱使她的行动。”
“拜托了。”
“我会转达的。”
“在这最后,能告诉我,那位阁下的名字吗?”
“那位殿下的名字,并非闲杂人等可以知晓。”
“真是可惜。”
“米利亚姆·艾利乌尔,给我铭记于心。”
“哈哈哈哈,我会的。”
那一日,从真实之塔出来的米利亚姆,遇见了百年前当初救她老人,并且与他许下微不足道的约定。
那一日,老人在百年后遇见了百年前的女孩。
正如他所言,他一百年内,仅看见过两次这种铠甲,所以他敢肯定,自己一直苦苦守候的命运,已经到来。
那一日,金发的女孩醒来,却丧失了记忆。
那一日,金发的女孩,与头发仍是银灰色的情报员相遇了。
那一日,情报员按照约定,杀害了老人。
那一日,这份被善意所伪造出的仇恨与愤怒,成为这个失忆的女孩前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