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在紧随什么而行,自己也不清楚。
那种东西没有形态,也没有样貌,有的仅仅只是概念——
死亡。
但自己却不会恐惧,也没有抗拒,对方对自己而言,如邻居一般,是那么的熟悉。可能是因为,它陪伴了她的一生。
如影随形。
自己是大陆最强的情报员,对于这浮夸的称呼,斯特拉斯没有任何的不适。只要后腰的圣伤(Stigma)仍在,只要寿命有剩余,自己就无所不知。
如果用数不尽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话,或许就能鼓起勇气,就能更向前迈进一步。
所以才能到达这一片地方,不是吗。
一切都和自己计划的一样,所以自己不会有任何的遗憾,不是吗。
名为世界的书籍,已经被自己放入书签。虽然很期待后续,但自己已经没资格继续阅读。名为死亡的邻居,到底将自己带到何处,自己则全然不知。
虽然如此,但斯特拉斯的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而过。
那是在同此处相似的地方,与自己坟墓附近差不多的地方,被掀起的大地之上,有人朝自己奔跑。
那个人身后,满是想束缚她的锁链,而那个人,不惜斩手断腿,只为了走到自己身前,留下一个承诺。
那个人说了什么呢,那个人是谁呢,这份记忆又是何处而来。
斯特拉斯不清楚。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这份无意识之海中的记忆,便随风而逝。就好像从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中,仅出现一刹那间的小鱼,没能人好好观赏,便再度埋入海中。
如在梦中醒来。
毫无疑问,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和数不尽的死亡预言之一,完全一致。在这之后的世界,自己没有去看,也没必要去看。现在在思考,也只是灵魂被彻底引导前,最后残留的思念。斯特拉斯决定任由自己的思念就此消逝,不然化作怨灵的话,很难看。
但是啊,这眼泪是谁的呢。
即使是自己脸上的泪水,但却不是自己的。
明明想跟随死亡一起,彻底告别这个仍有留念的世界,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人从背后,牵住自己的手。
斯特拉斯转过身,如同感叹那般。
“果然是你。”
她笑了。
月色之下,坟墓上的土如同盖子那般,在引力的魔法下,矩形的土壤被整整齐齐地移动到一旁,里面的棺也续续漂浮上来。
黑色的铠甲人,此刻将铠甲褪去,露出里面朴素的皮马甲与布衣。金色的秀发垂到后腰上,因为已经没有人送给她缎带。
引力将棺轻而易举拆开,里面的尸体,也缓缓地,被放置在地上。被刺穿的眼睛,被扎入的小腹,尸体的这些特征,自己都很清楚。因为这是自己留下的伤痕。
“放弃吧,她已经死了。”
内心的勇者如此说道。
“勇者,你知道吗。我原来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应该知道的。”
“喂……”
“我在很多很多必须在意的事情面前,却转移了视线。”
魔王虽然是在对勇者说话,但却没有理会对方,喃喃自语。
其实你很寂寞的吧。
因为自己很孤独,所以没有理会别人的孤独。因为随时都能陪伴在身边,所以忽视了别人的孤独。因为失去了,所以才去在意,才能发现,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卑劣。
你看起来很努力,是因为已经知道自己的末路。
你很喜欢看奇怪的书,是因为自己的结局全部已经知道,但文字中的人生,却难以看穿。
你喜欢这片地方,喜欢森林,是因为能在这种环境下,将大脑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的话,就能获得片刻的宁静与安心。
你喜欢为我制作料理,是因为想把我当作家人,也期盼着我能把你当作家人。
你喜欢沉默寡言,是因为希望我能去在意能去询问你。
很多很多的事情,自己都没有去发现。就好像斯特拉斯最开始的那一身伤痕,魔狼又怎么可能给斯特拉斯的双臂留下烧伤呢。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都没有思考。
即使你告诉了我,我只不过是在扮演自己的身份,故意装作忙于什么,来获得安心感,但我也没有去接受。
原来我一直都被你的爱包围着。
我寻求的安心感,或许正是这种无形之物。爱着谁,或被谁爱着,这样就能获得安心感。
维斯,你早就发现了吗。
这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妙的感觉,恰好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动机。不是凄惨的起因,不是飘渺的目的,不是牺牲的手段,不是战略的结果,而是我的觉悟,我的理由。
父母的爱,恋人的爱,友人的爱。
失去了一种,就去寻找另外一种,自暴自弃也不过是失去安心感的一种体现。
从来没有爱着谁,也没有被谁爱过,这种存在,真的能感觉到安心吗。如保罗那般,谁都不信任,谁都不过是棋子,这种孤傲的人生,自己恐怕是难以承受。
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被谁的爱包围着,直到完全失去以后,才能察觉,才能发现。
但现在的自己的话,一定能感觉得到,这支撑着自己前进已久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可不好呢,朝死人道歉,也没有意义。
“魔王,既然她能看见死亡的未来,那已经说明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封锁。”
“怎么会呢,勇者。你看。”女人抚摸着尸体的脸颊,“虽然已经开始冰冷,但我还能感受到,里面还有着什么。”
“疯掉就趁早自杀,把身体给我。”
“百年的光阴,并没能改变我们。你我醉心钻研于什么,正是为了改变什么。不是因为这样,那又为何,眨眼间就重返故地。是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时间的流逝吗,忘记了那每分每秒的宝贵吗。是因为,我们仍心存期盼的吧。”
火焰化作短刀,被女人双手捧着。
此刻,猫的祝福已经不再需要,短刀展露出应有的身姿。
赤红色的剑,无刃之剑。
“繁星于大地灿烂。”
命运也好,历史也好,自己都要去改变。
“树根与苍穹绽放。”
颠倒因果混淆是非,这一种恶人的行径,自己去做却没有什么问题。
“白鸮于吾身期盼。”
自己可是魔王,魔物们的王,如同古老的童话故事一样,将所有规则都能粉碎的特权,自己还是能拥有的。
“吾愿为吾友悼叹。”
被注定的结果也好,什么都好。都不关我的事情。生人死去,亡灵归来,落下的苹果朝上飘,闪过的流星坠入地。
拥有这一份能力的,正是自己。
不是谁,而是我。
只有我才做得到,只有我才去做到。
禁忌也好,守则也好,所有的规则所有约束所有的条例所有的原则所有的法律,自己都没必要遵守。
因为,我(米利亚姆)可是魔王。
没有锋刃的剑,埋入斯特拉斯的胸口。
百年的光阴,让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去拆分,去解析,去钻研这把传说中的武器。无数繁多的术式终究有尽头,前人谱写的规矩,就由后人来更改。
已经不需要死亡来让这把武器转移所有权。
无刃之剑的能力如同贯彻米利亚姆人生的原则一样,牺牲他人,吞噬他人,最终连自己都无法分清自己是何物。
但看来,已经走到了尽头。
剑消失,作为概念,与斯特拉斯的身体同化。
“所有的一切,都有求生的意识,你也不会例外吧。这是我能还给你的,唯一的酬劳。”
“仅属于你的人生。”
与那时候彻彻底底的相反。
因为求生的意志,所以无论是魔狼的一战,还是米利亚姆与斯特拉斯的一战,哪怕完全不理解短刀的能力,也因为潜意识对生命的渴求,而不断消耗那份被储存起来的力量,治愈自己。
现在,无刃之剑彻彻底底消失。虽然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力量,但米利亚姆却没有一点遗憾。
“漫长的路途也到了终点,所以,回来吧。”
此刻,正是推开名为矛盾与救赎的唐怀瑟之门,将自己最为珍视的人带回来的时机。
斯特拉斯确切听见了,也看见了。
在背后牵住自己手的,是米利亚姆。
原来如此。
不希望自己现在就被死亡引领归去的,是您吗。自己脸上的泪水,也是您的吗。
如果是您的话,那我也不得不把自己的日程,调整一下才行。
睁开眼,自己正在被谁重重抱着。
黑色的夜空,如此熟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也只能不断感叹。失去力量的自己,无法预测到所有东西的自己,后知后觉的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啊。
“明明被救的人是我,为什么您在哭呢。”
作为醒来的开场白,这句话是不是很奇怪呢。
“我早应该注意到的。”
“您做得很好,您不需要在意我。”
奇妙的感觉。
自己完全不清楚如何应对。
死而复生后,斯特拉斯丧失了拉普拉斯妖的能力。作为普通人的自己,梦寐以求的自己,原来是没办法应付这种情况的,斯特拉斯是第一次注意到这种事情。
我是不是应该也抱回去呢。
这就是期待吗,这就是未知吗,这就是希望吗。
感受到这些的我,能不能算是雀跃不已呢。
这里,是我所未能看见的未来。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看见的未来,现在确确实实看见了。
梦寐以求的一无所知但却十分奢侈的未来。
还真是不讲道理的魔王,先前的觉悟也好,铺垫也好,规则也好,都被对方破坏得一干二净。
“不行,不能这样,我已经失去所有的能力。米利亚姆殿下,我可能没办法陪伴你前行。”
纯白色的秀发,赤红的双瞳,自称猫头鹰的女孩,轻轻地阐述。
“没关系。”
带着哭腔的魔王则逐句回应。
“我可能没办法是您专属的情报员。”
“没关系。”
“也可能没办法为您劈荆斩棘。”
“没关系。”
“我甚至连情报都没办法提供,即使是您所赋予的这珍贵的未来,也可能没办法为你做出最有价值的回报。”
“没关系。”
“我不值得你为此牺牲那把剑。”
“没关系。”
“我可能会犯错。”
“没关系。”
“我可能会做出让您生气的举动。”
“没关系。”
“为什么……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猫头鹰只是猫头鹰,招来幸运就暗自欢喜,带来不幸就用石头朝它砸,您完全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没有这份力量,您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因为,斯特拉斯……”
“嗯?”
“我发现了,我也爱着你。”
“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呢。”
斯特拉斯就像认输一样,不再反驳,也想不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反驳内容,而是温柔地抱着对方,轻抚对方的后背。
“米利亚姆殿下。”
“怎么了。”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