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泡沫,一触即碎的泡沫,再怎么漂亮,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泡沫被风吹走,最后破碎。
这不是一个泡沫,这是一位公主的,本该作为公主的人生。
不是妓女,而是公主;不是虚情假意的献媚,而是万人之上的支配;不是逢场作戏,而是运筹帷幄;不是故作媚态的暴露服饰,而是量身定制的华贵礼服。
但这终究只是幻影,梦境中所假想出的幻影,连虚像都算不上。
空空如也的天空,分不清白天或黑夜,但十分明亮。
地面不是泥土,也不是瓷砖,更不是金属。完全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的材质,构成了无边无际的大地。
这里是神在月的世界,
这里是神所施舍给神在月的世界。
这里是神在月的一切都被剥夺后,最后仅剩的世界。
金属线,棉线,丝线……或竖直,或横置,或歪斜,数不尽的线是这里唯一的特征,也是神在月能力最大化的象征。世界数不尽的背面之一,独立于所有世界的空间断层。
坑坑洼洼的地面,碎石与泥尘所构成的战场,外貌正值壮年的男人与衣着暴露的少女,战斗仍在继续。
一言不发的男人由始至终,一步也未动。女孩如电光石火般,不断从男人的各个角度袭击。
剑,枪,弓,戟,矛,锤,索……
线不断在女孩的手中缠绕、收束,变幻出各式兵器,每一样都是女孩所擅长的。不同的角度,不同武器,不同的顶尖杀人技巧,女孩一直在重复周旋,突进,后撤的步骤,而男人,甚至正眼都不是在看女孩,而是凝视前方,他只需要挥动手中的蘸水笔即可,不管是什么角度,不管是什么技艺,不管是什么武器,女孩所有的武器在被蘸水笔触碰到的一刹那,皆因两种彻底相反魔力的相斥,抵消,而还原为普通的线。
“听完你幼稚的咏唱,特意来到这愚蠢的小空间,结果还是难以避免地,看见你的无能与懦弱。”
保罗神色严峻,右手上拿着他唯一的武器,那支普通的蘸水笔;他穿着整齐的礼服,依旧是一尘不染。
“愚蠢与懦弱,可都是遗传你的。”
神在月胸口的撕裂伤出现细线,缝补,修复。但这已经是第十道致命伤,满身伤痕的她,华贵的衣裳已经出现大量血渍。
“无能者再拉帮结伙,终究乌合之众。”
保罗空出的一边手,两指轻轻一捏,细微到肉眼几乎难以分辨,并且是高速接近他的线,就这样被简单捏住。火焰从保罗的两指间开始蔓延,那一根线,与那根线相连接的所有的线,全部都想被焚烧那样,化作灰烬。
神在月唯一的武器,哪怕再细微,再迅捷,在对魔力掌控细致入微的保罗面前,都暴露无遗。再怎么坚韧也好,透过自身调整制造相反的魔力来反噬,轻而易举就将其破解。
不是如何突破这道术式,而是将术式的本身给反向吞噬。
“追溯根源,毁其根基。你战斗的技巧,法术的使用,魔法的操控,所有都是起源于我,自然不可能作用于我。明知如此又为何高举这一开始就不存在的反抗大旗。”
“那又如何……”
神在月紧咬的下唇,已经开始流出鲜血。
“愚昧。”
“那又如何!”
不知重复几次的突击,神在月的手被丝线缠绕,化作螺旋的巨枪直捅对方。保罗用蘸水笔的笔尖轻轻触碰一下枪尖,对方的武器瞬间被瓦解,变成一大团散开的线。而神在月借由这一击的视觉掩护,轻而易举贴近保罗前身,两手各自出现匕首,捅向保罗的胸腹。对方却早有预料,双手擒住神在月的两腕的同时,猛地往下一扯,朝上踢起的右膝刚好埋入神在月腹部。
内脏再度被破坏。
保罗单手掐住神在月的脖子,扭身朝地面下砸,留下将近十米的巨坑的那一刻,一脚将其踹飞出数十米。
这种程度死不掉。
这种程度还死不掉。
这种程度……我还不能死。哪怕我已经被厉鬼缠身,那也至少要将这个男人,一并带入冥府。
这个独立的世界,四个角各自被四根锚钉死。如同锁死的门,没人能从空间中出去,也没人能从外界进来。
“那又如何……”
神在月依然顽强地站起来,她已经将自己的身体当做布娃娃那样,破损的地方,血管也好,内脏也好,骨头也好,肌肉也好,全部依靠线缝补修复。即使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即使她现在所能坚持的每一秒钟都已经是奇迹,只要这股复仇的执念还在,她的精神就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倒下。
“那你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啊!”
公主殿下微卷的亚麻色长发,此刻凌乱地披散开,被自己的汗水与血泪污染。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不受操控的棋子,尽早出局较好。我已经十分仁慈。”
保罗依旧走到神在月身前,一脚踏碎她的右膝盖,使她不得不下跪。神在月用一边脚,虽然勉勉强强,但也是站着与保罗面对面。各式各样的线从不同的角度朝保罗切割,有些甚至是打算连神在月一起斩断。即使是无用功,神在月也没有一刻停下过反击。所有的线,在接近的那一刻,都因保罗的反噬而焚烧。
“这种一文不值的,毫无意义的,就是我应该有的人生吗……恶心的阿谀奉承,作呕的逢场作戏,孤零零一人降生,孤零零一人至死。这是我罪有应得的吗!”
“逆子,下跪!”
保罗愤怒地叱喝,将神在月另一边膝盖踏烂。而这位公主殿下,将线绕过自己的两侧腋下,硬是把自己架住。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曾是我父亲的人,保罗·艾斯塔利亚,你到底还想破坏多少个人生!我的,猎人的,天道的,生命有求生的欲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是谁都甘愿当一枚棋子,为了你的喜怒哀乐,轻易将自己抛出棋盘。”
“张口便是满嘴谎言。你以为能蒙骗几人?装做出拯救者的姿态,装做出复仇者的姿态,将自己架上虚假的舞台,编造出背水一战的悲壮,而目的,只是寻求自己的心安。圣洁,高尚,出淤泥而不染,在这些虚假的妄言之下,只不过是自私自利的躯壳。你憎恨,不过是期盼被施舍的乞丐,以获得生存的借口。你舍身一战,只为与芬尼尔玉石俱焚,但这不过是你为了让自己从来就没有意义的人生,看上去多了几分色彩。”
“那又如何!”
“你只是在逃避现实,你的人生从来就没有意义,也不会产生,不会找到任何的意义。你察觉到这一点,才慌慌张张地开始寻找自己的遮羞布。”
保罗所言,字字诛心。
“那又如何……”
“你从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你的人生没有实体,没有所谓本来应得的。你的作用,你生命的意义,早已在你出生前就已经结束。在这之后的不过是遗留物。你从出生开始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与折磨,皆为惠赠。你所痛恨的一切,恰恰是本应出生的那一刻就应该死去的你,所获得的恩惠。”
正如窥一斑能观全豹,将小石子扔进平静的湖面,势必产生大量波纹。神在月抓住其中一道波纹,反向推测出其余的波纹,甚至是小石子的存在。
一个异常,能推测出全部异常。
如“神在月”名字的含义所言,神在月即是东洋的传说中,神相聚一起的那一个月份。
圣伤(Stigma)是神施舍的奇迹。
答案早就浮出水面。
神在月自己就是保罗抛向水面的小石子。她作为一个开端,获得圣伤,并且引起后续的大量波纹。就好像引力场的核心,将相应之物不断吸引入内。
事物的发展,从来就与常识认为的那样,循序渐进,与时间相辅相成。实际上,斯特拉斯与天道的存在已经表明,哪怕是遥远未来的食物,都能在那一个瞬间在这个世界诞生。
而神在月,也无法逃离这个概念的具现化。
当“神在月”这一个存在的诞生被注定的那一刻,她生命的意义就已经出现,也已经结束。如果时间是一条直线,神在月的存在,就像是拉扯线中间部位的一股力量。线的前端,即是时间的前端,受影响自不必说;线的后段,也就是所谓的过去,一样会被波及到。
“神在月出生”这一事物是一个异常,也是开始的异常,作为小石子被投入名为世界的湖中,引起更多的,名为异常的波纹。在她之后的圣伤者,在她之前的圣伤者,皆因为她而聚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仿佛是被吸引过来那样。
因此,神在月在出生之前,她生命的意义,就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