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本来应该很平静的夜晚里,某条军队选择在山上驻扎营地。哨兵强忍困意警戒周边状况,对他而言,赶紧换班去睡觉才是第一优先事项,因为这支军队没什么人敢招惹。
兵数四千,在那个时代已经不容小觑了,而且领头的还是帝国大将军的近卫骑士,作为其亲信般的存在。
但是,那位哨兵注意到了,有一个不识好歹的蠢货正不怀好意地靠近,而且——
太迟了。
来访者的速度异于常人,而且趁着夜幕进发,哨兵发现的时候,距离已经不到百米了。
毫无意义的举动。
保罗·艾斯塔利亚,对此评价。
即使军中所有人都不清楚来访者,但显然,保罗并没有认为,自己与这弱小而无能的军队,是同一伙人。
莱恩·艾利乌尔,来访者的身份,保罗了如指掌。他自然是静观其变,或者说,他很感兴趣。
莱恩是维斯的女儿,而维斯则是保罗的子嗣。即使天道刻意为其换上弱小的人类仿造躯体,她也仍是保罗的孙女,也曾流有过那高贵的血统。
同样流淌着自己血脉的人,拼死一战到底又会是怎样,保罗想俯视,并作出裁决。
尽情地挣扎吧。
营地内,保罗透过魔法,观察莱恩的一举一动。他逐渐将自己伪装的铠甲卸除,虽然这种金属重型铠甲会严重影响施法者对魔力的掌控,导致法师们基本是布衣或皮衣,但对于保罗这种等级的人,完全不会有一丝负作用。
他只是为了缅怀着谁而已。
明明是一个暗杀者,明明是一个法师,刺客居然刻意不去杀任何一人。这种故意为之的手段,很显然是在吸引某个骑士的注意力。不过,这种做法很愚昧,而被吸引而去的人也很愚昧,意外奏效。
而且,从她迈入战场开始,便一次都没有施法过,目的也显而易见。
保罗判断,这种做法一无是处。
如果是别人,现在已经命丧黄泉,可保罗仍旧让莱恩肆意妄为。让她沉浸在自己幻想的未来中,又有何不好。
力量与心境,从来就不是什么独立的东西。
强者之所以是强者,除了千锤百炼出来的力量,更有历尽磨砺的意志与坚持。迷惘也好,迷失也好,悔恨也好,不断磨练自己的同时,也是逐渐寻找这些答案的过程。
一旦将这种事物联系起来,保罗就眉头紧皱。
他现在已经整整齐齐地将礼服穿好,对自己的肉体进行维护——为了能支撑更多个世纪。
即便全身心投入到莱恩幼稚的行动中,保罗也没能阻止自己,回忆起那些过往。
亚特兰蒂斯。
被遗忘的文明都市。
以及,真正意义上的,所有魔法的起源。
这个隐秘却没与世隔绝的传说之都,酝酿了高度发达文明,让战争的断绝成为可能。其中最为辉煌的,则是所有法师们梦寐以求的,以魔法为核心所建造而成的城市内,渗透在各个地方的魔法文明。
然而,忘却了战争为何物,空有纸上谈兵的技艺却完全没有实战经历的亚特兰蒂斯,本着友好的心态派出使者,却被各个国家视作宝库,不仅将整个消息隐瞒,背地里甚至联合组织,准备将其攻陷。
为了抗衡魔法的恐怖,人类在亚特兰蒂斯的居民还在商讨是否使用超视距的毁灭性魔法等道德问题时,已经在奴役引诱魔物。无穷无尽的增援与牺牲,让亚特兰蒂斯的法师们无论再强,都难以应对完全没有歇息的战斗。
诈降,诱饵,假情报,少年兵,下毒,断绝水源,毒气,在城门前残虐地方士兵,辱骂……庞大的宝库,让人能彻底践踏道德底线,而高度发达的文明所培养出的道德观与义务感,反而是巨大的枷锁。
一天,五天,十天……车轮战与炮灰,在魔物与人类的尸首之上,硬是堆砌出一条血淋淋的路径,将那些完全没空闲恢复魔力,并且将积蓄起来的魔法道具用光的法师们,杀得片甲不留。
屠戮,奸淫,抢掠……
面对法师张口挥手变死伤上千的恐惧,转化为纯粹的欲望。
不该是这样的。
开启战火的那日,是保罗的成人礼。年轻时期的他,会对着镜子左右观察,以便防止心仪的女孩与挚友前出丑。
在那日之前,幽默罗嗦的挚友,会神情严肃地为自己挑选服装与饰品,而自己钟爱的女孩,则会在一旁露出笑容地称赞。
在那日之后,挚友如同发疯那样,不眠不休靠药物刺激自己,奔波在各个守备点。保罗在连续作战七十二小时后,终于获得宝贵的五小时歇息时,看清那个女孩对着两具尸体痛苦。
那是她的父母,曾经,保罗也想象过,那也许也会成为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人。
亚特兰蒂斯惨败的后果,就是引起最后的自灭魔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是语言完全无法形容的光景。
巨大的魔法阵覆盖一切,整个亚特兰蒂斯极其周边,大大小小的魔法阵,数量上千亿,只为了将所有的一切,无差别地从这个世界上去除。
保罗没能目睹所有,他也有着私心,有着想要死守的事物。咬着牙撕裂着灵魂咆哮着才勉强挤出的,更多的一滴魔力,并不是被他全部挥洒在战场上,而是开启了一道维持不到一秒钟的次元门。
火光与惨剧所笼罩的亚特兰蒂斯内,无人生还,只能活在传说之中。而在最后一刻能脱离的,除了濒临死亡的数位,仅剩三人。
保罗·艾斯塔利亚,莉莉安娜·泽拉斯特雷尔,李缇·诺亚。
最后的三位,分别持有各个魔法原典的人,也是被后人誉为圣灵的始祖法师。
心爱的莉莉安娜,仍保存一丝希望,将魔法传递出去,期盼着亚特兰蒂斯重建的那一日;而诺亚,不支持也不反对,四处流浪,四海为家,试图用啰嗦而幽默来掩盖住自己曾经的痛楚,最后干脆将自己的记忆封存,余剩的部分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是集成自己全部施法能力却没有魔力的猫,另一个是得到自己庞大魔力却不会施法的章鱼。
动物的话,就能够悠然自在地生活,至少他仍拥有记忆的最后一刻是这么想的。莉莉安娜则制造了世界树,期盼着现在的人类掌握魔法以后,能善用这份对未来的祝福。
这才不是莉莉安娜所希冀的世界。
百年前,保罗如此判断。
力量与心境是相辅相成,而这种突然出现的魔法,能让人越过一部分磨砺的过程,直接跳跃到拥有力量的那一刻。
心智未成熟的小孩,如果给他一把枪,周围的人肯定得遭遇,魔法亦如此。
保罗已经能预测,这批新兴的法师们,没有亚特兰蒂斯那高度发达的精神文明,却空有任意杀伐的力量,不断制造累积的恶果只会引起更大的灾难。莉莉安娜过于天真,而自己,要将这一切往正确的方向引导。
为此,法师歼灭的全盘计划,被保罗开启。
反正人类如蚂蚁如蝗虫。杀死一万,就能繁衍出两万。
人类死掉十万也好,百万也好,这些都与保罗无关。他需要的是将自己摆在最高位,在暗地里操控所有的一切,一步一步将这群害群之马杀掉,到时候再考虑亚特兰蒂斯的复苏也不迟。
因为他觉得,现在的人类太愚蠢。落后几个时代的思想,根本支撑不起更厚重的文明。
如同眼前这个幼稚的小女孩,莱恩。
她已经被逼上绝路,却鼓起勇气,宣告自己的真名。
莱恩哈特。
保罗仍在踌躇出手的时机,他很失望,流淌着自己高贵的血脉,最终的一战居然如此无聊。如果单靠谈判就能解决,那军火就不会成为衡量国家实力的标准。
文化和经济,失去军事的支撑,等同任人随意抢夺。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只为了杀人而锻炼的技艺,不过短短数年与勇者在一起的旅行,莱恩根本没有资本能孤身抗衡保罗。
愚昧。
懦弱。
保罗将自己的蘸水笔指准莱恩的心脏,光之剑刃瞬间出现,瞬间消失,被夺去注意力的众士兵自然受到不可能发现。他们能看见的,唯有莱恩胸前的爆炸。
咎由自取。
没有力量,空有理想,故作姿态。
保罗对莱恩的感想,更多的是失望。
自以为是的温柔,不断退步来换取片刻的安宁,莱恩做法柔弱的程度,完全想象不出她一开始对鲁斯咄咄逼人的态度。
但这股温柔什么都不会带给她。
她喜欢的勇者迎娶她人,她珍视的朋友在眼前被烧死,她重要的生母将她舍弃。
鲁斯能承受一时的迁怒,却改变不了莱恩只能不断失去的实质。
所以,什么都做不到,在空洞无能的演说之后,在连袭击者的真面目都无法看见的情况下,莱恩如同一片破抹布,无力从悬崖飘落。
心智幼稚,力量不足,却朝着目标勇往直前,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品格,但保罗不会等待她成长后再杀掉。
就好像当初,保罗那一个未能迎接的成人礼没有在原地等待他那样。
他无论何时都会保持衣着整洁,笔挺,似乎是在对那一日的执着。
他并没有抵抗莱恩回光返照所发出的侦察魔法,而是让对方能在临死前,误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
算是对孙女的一点怜悯。
莱恩能传达的目标显而易见,只需要迅速杀掉米利亚姆就好。
悬崖边上,骑士并不能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莫名其妙的女孩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堆话,看似鼓起勇气将重点道出的那一瞬间,心脏的爆炸让她坠入大海。
“啊……”
意识逐渐模糊。
“妈妈——”
莱恩的手再度空无一物,魔力不足让锁链都消失掉。
“终于都……”
她似乎被谁抱住一样,这股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很熟悉,但意识逐渐逝去的莱恩,已经难以回忆了。
只是。
“抓到了。”
莱恩的手,似乎被谁紧紧握住了。
星界投影,移形换影,隐身,莱恩曾经有过一个这种戒指,作为应急防御用。只是在芬尼尔的初次见面时已经损坏。
“克拉克要制作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稍稍用魔王的能力让她作弊了一下。”
米利亚姆紧抱着莱恩,如此说道。
毫无疑问,这一次,她握住了这只手。
“妈妈?”
莱恩本该因肉体的损坏而散去的意识,现在却越发清晰,自己眼前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米利亚姆。
这里是空间拉链的内部空间。
莱恩察觉到,自己的这具躯体,感觉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并非拙劣的模仿,而是确确实实的,自己仍活着的时候,只属于自己的肉体。
她摇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莱恩如同想象过无数次那样,紧抱着自己的母亲,“我和你还应该有决斗,我和你应该还有对立,我和你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才会原谅你。”
“那些事情,跳过就好嘛。”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梦吗,现实吗,为什么……”
莱恩已经泣不成声。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路途,都只是为了这一刻。
或许事情还有不清楚的地方,但她确实感到了一份心意。
“我本来还要和你打一架,等我把你打赢了,我就会告诉你,你是错的,然后你就会听我说的话,然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恢复正轨……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嗯,我知道。”米利亚姆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女儿,饱含自己与维斯的爱而出生,却没有的都一丁点爱的女儿,“对不起,对不起。”
她抚摸着莱恩后脑赤红色的秀发,感受着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莱恩,我的女儿。我们之间的确有一战。”米利亚姆轻声温柔地说,“显然,我已经输了,你已经赢了。也许一开始,你就是胜利者。”
“你的旅途已经走到了终点,期间的努力我也全部看见。我的女儿,你已经可以休息了。不用那么的努力,也不用那么的认真。”
“作为你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