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伊菲离开塔玛瑞尔大陆的天际,准会想起在海尔根面对行刑队的那个下午。
伊菲觉得自己总是在失去意识,而且她发现每每自己苏醒之后也总不会有好事发生。她一直认为人类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放弃思考,尽管占用她的绝大部分脑容量的都只不过是同鸡毛蒜皮无异的胡思乱想。
身体还是很痛,但比起已经熟悉的那股痛觉之外,还多了一丝她描述不清楚的东西。假如说把痛觉数值化丢到古埃及冥界的接引者阿努比斯死神的审判之称上,另一边放上习惯的砝码。
100:100
很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习惯就是这样,诸多无奈和遗憾以及其他的什么在时间的长河中仿佛滚动的石子不断地被打磨、冲刷,最后圆滑的犹如史前巨蛋那般的光滑和平整,沉浸意识的泥沙中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鲍勃迪伦也是这么唱的,这感觉如何?
有这样的小故事,说的是某大龄二次元男青年去算姻缘,他问道士或是大师或是怎样都好的人,什么时候可以脱离单身。怎样都好的人掐指一算“你前半生注定没女人缘”,青年挺高兴“那我后半生应该有吧”。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后半生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现在天平的两边是101:100
这让伊菲很不适应,她低下头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本应白嫩的手臂出现了诸多创口和污渍,活像她曾在课桌上划出的线条。因为对这具仿佛出点鼻血就会命丧黄泉的娇躯有自知之明,伊菲继续把仔细而谨慎的目光扫过她所能看到的一切。渐渐地她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伊菲发现自己处于僵硬的坐姿,关节犹如生锈的齿轮哪怕微微活动也能听到噼啪的骨头摩擦发出的声响。而自己的双手手腕靠在一起,麻绳绕成∞的形状又在中间打了个死结——换句话说,她被绑起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伊菲猛地板直身体,然后又因为痛感缩了回去。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随着木质马车的颠簸不断摇晃身体。车队只有两架马车,前方的坐了四人,都穿着和伊菲身上这套差不多的毛皮外套。而伊菲所乘坐的这辆也许是考虑到她幼儿般的体型活生生在一边二人间多塞了一位,导致本来就像公园长椅大小的车沿变得异常拥挤。马车的速度不快,周围还拥簇着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像圣诞节的花车游行。然而与狂欢的气氛不同,无论是马车的乘客还是车边的士兵亦或是车队最前方白马上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都神情肃穆的像是正奔赴刑场一样。
“你总算醒了。”
坐在伊菲对面的壮年男人看向她左边的女性,和车上诸多原住民有些微妙的不同外貌的女性眨眨眼睛,颇为无奈的耸耸肩。
“你当时正要穿越边境,对吧。”男人像是在确认,却用上陈述的语气仿佛早已看穿事实,“和我们一样恰巧闯进帝国人的埋伏,还有你。”他望着右边的青年,“不太走运,嗯?”
伊菲低头看着自己垂落双肩的干枯发丝,再对比身边那女性柔顺到华丽的长发,纵使她本质上还是大龄猥琐死宅也不免产生了嫉妒之情。仔细想想这大概类似于在众阿宅抱团取暖时突然发现不远处站着潘驴邓小闲时那种义愤填膺吧,伊菲猛地意识到自己性转似乎没什么意见,却也对这身体生不起欲望,不免有些吃惊。
转念想想这就好比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不管角色捏脸建模多美丽,但是看不到的也就不会在意了。伊菲来到这边的世界还没有照过镜子,只有河面模糊的倒影给她一点同样模糊的印象,于是她又开始思考或者说胡思乱想——
伊菲是条子,还是条子是伊菲?
“该死的暴风斗篷,天际本来一切太平。”青年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早就偷到一匹马去落锤省了。”他恨恨的盯着被称为“暴风斗篷”的中年男人,“说不定现在已经走过一半的路。”
“现在我们可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男人叹息道。
“你又是怎么回事。”青年问伊菲,“你们叛军连小孩子都要吗?”
“她不是我们的人,昨天车队经过河边,把昏迷的她捞起来。”伊菲刚要开口说不知道,男人便解释道,“难得你这么小,却是心怀荣耀的真正的天际子民。”
话虽如此,伊菲却对此事丁点印象都没有。她挖空脑袋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却只想到了小圆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
青年看着伊菲说道,“你,我和你不应该在这里。这些暴风斗篷才是他们要抓的人。”
伊菲思索着这些对话蕴含的意义,帝国人作为西罗帝尔的当地人是狡猾的老油条和商人——哪里都有可能找到金币,但他们总会得到更多。
伊菲在小圆木屋里粗略的翻过《帝国史》,她知道在第三纪元塔洛斯统一塔玛瑞尔,又被诺德人遵为战神。但他死后,王位传到了尤里·塞普坦7世的时候,贾加施展幻术把尤里·塞普坦7世关到了另一个空间里,而贾加自己则利用幻术将容貌变成尤里·塞普坦7世的样子,开始了他的邪恶统治。贾加被推翻后不久,回归的尤里·塞普坦7世被黑暗兄弟会刺杀,导致7世封印湮灭位面魔物的力量衰弱,魔物进而入侵塔玛瑞尔。而他本应继承王位的私生子马丁为了消灭入侵者,化身神鸟与湮灭位面的魔王同归于尽。
第一纪元中人类与精灵的战争使得高等精灵对人类有着强烈的仇恨,在魔物被赶走之后,精灵侵占与帝国同盟的瓦伦森林,并与虎人及亚龙人结盟——精灵借口要帝国割让落锤省南面的沿海区域,以及帝国及帝国派系的天际、高岩等地不再信奉塔洛斯为由与帝国展开了战争。
战争使得整个帝国千疮百孔,财力短缺。重新夺回西罗帝尔后,帝国元气大伤无力再战不得不与精灵签署白金协议——也就是这场战争开端的要求。而落锤省因不满自己的领土被占领,所以宣布独立并继续与精灵交战。天际省也因禁止塔洛斯信仰也意图脱离帝国统治,乌弗瑞克·暴风斗篷就是独立军的首领。
“他又是什么人?”
青年左顾右看,他用下巴示意坐在伊菲右边嘴里塞着布条的沉默男人。结果对面的中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高声叫道“注意你的言辞,小贼!”,他一副如果自己没被绑住就要跳起来揍人的架势,“你所面对的是风盔城的领主,天际省真正的至高国王,乌弗瑞克·暴风斗篷!”
虽然男人看似气势汹汹威风堂堂,不过想到他崇拜效忠的领主像粽子似的被丢在伊菲身边,这让她有点绷不住笑。看到伊菲咬着牙却把眼睛弯成月牙状的样子,‘天际省真正的志高国王’本想说点什么。不过因为布条塞了嘴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乌弗瑞克……你是叛军的领导人。”青年仿佛觉察到什么,语气和神情透着绝望与恍惚,“要是你也被抓住了,天呐,他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我不知道。”男人叹息道,“但我感觉松加德在召唤我。”
马车上几人间的气氛逐渐凝固,变得有些沉重。伊菲本来唇边还挂着微笑的尾巴,也不知不觉的绷紧了面部神经。
但伊菲其实对这种事没什么实感,她曾努力回想自己穿越前自己是什么状态,却只能在记忆的海洋里捞出没什么价值的小鱼小虾。
也许自己确实的死掉了,在地球名为条子的那个人,短暂的生命或已变成灰白色的粉末随风而逝。然而尽管现在又将面对死亡,懒散的习惯已经开始习惯了,伊菲觉得有些讽刺,人们常说经历过失去才会更加珍惜,她却觉得既然有了先例,注定的事情便会随着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
犹如老鹰合唱团的唱词,“你可以随时退出,却永远无法摆脱”。
伊菲想起自己在离现在最近的过去,参加的一场葬礼。在殡葬管理所里,灵堂内的尸体静默的躺下,而他的亲人们比起悲痛,更为关心礼帐上记录的数字。
而那些围绕在周围的各色人等,恐怕三次鞠躬便已表达了全部的哀悼——也许在那场合最关心尸体的人,就只有主持葬礼的司仪吧。
死神的降临收割着消散的生命,伊菲想,而活着的人,那灵魂却愈加苍白而麻木。
那燃烧着的无名之魂,始终呼喊着什么,但伊菲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喂,你是哪个村的人。”男人的问话打断正像坏掉的复读机般默念“不可能”的青年,也许是在强调被询问的对象,他又补充了一句,“小贼?”
意图偷马而未能成功的偷马贼反问道,“你为什么关心这事。”字里行间隐藏着“我快要被斩首都是你们的错”的怨恨。
“诺德人的遗愿应当是落叶归根。”
“洛里斯泰德,我来自洛里斯泰德。”青年叹息着垂下眼帘,“宁静和平的小地方,甜蜜的家。”
二人的谈话还在继续,伊菲望见路的前方,在弥漫的白雾中有城墙若隐若现。
马车逐渐靠近城镇,路上的行人也三三两两的冒出来。
“海尔根,我以前还泡过这儿的妞。”男人回忆道,“不知道维罗德是不是还在用杜松果子酿蜜酒呢。”
他左右看着熟悉的街景,住宅和店面稀疏的排列着,铁匠铺的炉火被风箱吹起滚滚热浪,手臂粗壮的工匠扬起铁锤敲打着铁砧上的金属,青石路被蹄铁踏着也发出“嗒嗒”的声音。中心塔哨上站着帝国士兵正俯视着马车上的囚犯,在塔哨的阴影下是水井和露天集市,在这里能买到各种补给以及当地的特产蜜酒。
些许旅行者和城镇公民也饶有兴趣的跟着车队,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向上提着,露出或惋惜或痛恨或无谓的表情。
“真讽刺,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帝国的塔哨让我倍儿有安全感。”
马车突然在类似于广场的地方停下,男人沉默下来,其余的人面面相窥,弥漫出死一般的寂静——伊菲开始思考在死之前可以做点什么,她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看过的影视剧里这时候都要唱上几句,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或许以后有机会回答知乎上关于“被杀头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时,可以自信的写下“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伊菲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她这句遗言卡在“一个”处,自己往下该接什么全然没了想法。“好汉”倒是合辙,却不符当前的状况,然而女性这时候会说些什么呢?没有现成的栗子可供参考亦没有灵感,伊菲心里更加羞愧了。
“为什么我们停下了?”
偷马贼慌张而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伊菲的胡思乱想,男青年的视线扫过马车上的诸位,他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
“你认为呢?”男人叹息道,“我们到了。”他看向伊菲和不知名的女人,“我们走吧,可不能让神明等着咱们啊。”
伊菲等五人陆续的走下马车,青年的脚步拖得很慢。监视的帝国军人推了他一把,“死到临头就有点骨气吧。”偷马贼踉跄着走上前去,他慌张地大喊。
“你得去告诉他们,我和你不是一伙的!有人搞错了!”
像是士兵队长的人无视他的抗议,她平稳严肃的发布命令:
“凡是点到名字的都给我站到断头台前,一个一个来。”
伊菲看向断头台的方向,在看起来很像炮楼的塔哨下,空地上有块石墩,长边的一侧放着木盒。站在队长身边的文官看着手里的文件,他开始点名。
“溪木镇的拉罗夫。”
感慨了一路的男人感慨着“帝国特么的最喜欢列名单了”走向断头台,文官念出了下一个名字:
“风盔城主乌弗瑞克·暴风斗篷。”
“洛里斯泰德的洛克尔。”
偷马贼整个人被惊吓到,他大喊着“我不是叛军”撞开士兵跑了出去。
队长扬手,塔哨上随时戒备的弓箭手张弓,离弦的箭在空中划过轨迹,刺穿了洛克尔后背。他摇晃着身体,“救命”还没有说出口便倒在了地上,随即有几名士兵走过去把他的尸体架起来拖走。
“现在,还有谁想逃跑?”
帝国队长一字一顿的看着余下的几人说道,回应她的是混杂着恐惧、不屈还有状况外的沉默。文官又确认着手里的文件,他的视线像投向伊菲:
“你,过来。”他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