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银脸盘侍女看上去是跑步的一把好手,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艾森远远地抛到身后。等到艾森气喘吁吁地冲进达尔文大宅时,这个奇怪的侍女早已消失在大宅的某个角落了。
“喂!”艾森弯下腰喘气。正午刚过,宅子里显得非常安静。
盗贼女仆摸摸脑袋,犹犹豫豫地朝着餐厅走去。餐厅大门紧闭,艾森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搭在黄铜把手上。
一个严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不是我批评您,路易丝公主殿下!据我在厨房观察,您在不到两个小时前才用过早餐。“
艾森停下手。这个男人的声音苍劲有力,听上去却非常陌生。
“胡说!我早上根本什么也没吃,罗伯特·菲茨罗伊(Robert Fitzroy)海军中将阁下!“
路易丝充满恼怒的声音紧接着传了过来,不到一秒钟,公主的声音低了下去:
”呃,也许……你是指歌莉娅和奥娃吃掉的那堆东西?“
菲茨罗伊的声音毫不退让。“没错,就算是吧,公主殿下,在刚刚吞掉10英镑面包之后才过两个小时,又摆上价值25英镑的宴席……可怜我们拮据的老查尔斯该怎么说呢?”
“达尔文先生?拮据?”路易丝迟疑了一下,拉长了声音呼叫某位臣下,“贡布里希!难道我们吃自己的午餐不是用我们自己的钱吗?”
贡布里希慢条斯理地回答:
“据我所知,伟大的公主殿下,王室确实没有当面付账的传统。”
“哦,算了。我可不管什么传统不传统的,中将!把账单给贡布里希留着吧,我会从皇室支度里偷一些费用出来付账。但不是今天!不管你怎么说,我要吃饭,现在就要!不……”
路易丝手里的银叉掉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不是我们的朋友克诺亨先生吗!谁把它当糕点端上来的!”
艾森一个失手,整个人撞在餐厅的大门上。随着一阵让盗贼女仆万分丢脸的喧闹声,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脑袋狠狠撞在餐桌的柱脚上。
“哇!”
“是谁?!无礼!”
艾森尴尬地摸着脑袋,嘟囔着站起身来。她感觉到整个餐厅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了。
“呃?对不起……”
“艾森?!今天你可没遵守进餐的礼仪!”
路易丝公主端坐在艾森的正前方,一手举着银餐刀,另一只手和艾森一样尴尬地放在头顶。她的小翅膀从身后展开,歌莉娅和奥娃一左一右地侍立在两旁,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显然那对很不自然的假翅膀是靠着两人偷偷地伸到公主身后的手臂支撑着。
贡布里希在更远的地方侍立着,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在他侍候的位子上坐着一位西装笔挺的大汉,圆润的白脸上留着连鬓胡子,下巴上却剃得干干净净。大汉紧皱眉头,额头上现出一道道抬头纹,看起来年纪不小。他身前放着大盘的李子布丁,刀叉还保持着礼仪姿势,根本没动过。
餐桌上的佳肴冒着热气,有烤鸡、牛排和罕见的熏鱼,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一盘夸张的主菜——克诺亨冒着热气的髑髅头……
“这、这是什么?!”艾森惊叫了一声。
当郎一声。公主把仅剩的餐刀扔进自己的盘子里,气呼呼地站起身来。
“谁搞的恶作剧?嗯嗯,这还是咸的?蛋糕?荒唐,谁会在午餐上一堆甜品的,还做成这种恶趣味的形状——我差点以为那个骨头科学家遇害了呢……”
“是蛋糕吗?”艾森嘀咕道。
“噢,没差啦。这个可以留给我吗?”奥娃不争气地插话道。
“随便啦,赐给你了,奥娃。不,你别想,歌莉娅!早上你把我的面包都吃光了。赞美基督,今天一定是有谁许下愿望不让我吃上饱饭……先是被侍女把自己的早餐吃个干净,接着在餐点碰上这位上门的贵客。我好心邀请菲茨罗伊先生共进午餐,却被批评不该暴饮暴食——还有这份恶心的主食甜点……今天是轮到谁值班做饭来着?”
“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不知道……”菲茨罗伊中将惊讶地一挑眉头。
“不,跟您没有关系,毕竟您是我的客人。我是说,用这种糕点来待客,是哪位自作主张的婢女做的好事?”
路易丝公主终于露出了皇家的威严,餐厅里谁也没有接话。艾森小心翼翼地挪动脚尖,悄悄转移到侍女们的身后。
“是我。对不起,公主殿下。”
应答的声音从艾森身边传来。盗贼女仆吓了一跳,侧过身子,打量着接话的侍女——
厚厚的粉尘随着说话的声音一层一层地掉下来。说话者过分谦虚,前屈请罪的姿势让她的脸部正好冲着那盘髑髅头蛋糕。不一会儿功夫,上面就沾上了一道银色的光芒——这绝对不是糖霜!
路易丝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越众而出的银脸盘侍女。
“等等,你、你是哪一位?抱歉,妆化得有点厚,我不知道……”
“格蕾丝,公主殿下,是格蕾丝。对不起,我听说今天有一位海军中将要与公主一起进餐,心想应该准备一道海军喜欢的主食。”
“哦,是吗?你觉得海军会喜欢髑髅头?”
“咦?我听说海军都喜欢悬挂画着髑髅头的军旗,以此类推……”
“那是海盗,格蕾丝小姐!”
“啊,不是一回事吗?我总以为海军和公主您说的那玩意是一样的呢?加上今天我打算偷懒,做蛋糕时间充裕一些,就先做好了放在厨房,没想到会被当主菜端了上来。”
“敢这样说话,你胆子还真不小!”
菲茨罗伊海军中将的脸色变换了好几轮,终于按捺不住了,使劲拽下脖子上的餐巾,狠狠摔在餐桌上。
“我受够了!公主殿下,您的侍女的说辞简直就是对海军的侮辱。虽然我已经不在海军任职了,但请恕我失礼,我不会再跟不尊重军人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告辞了,殿下,要找我的话,我就在楼下皇家学会俱乐部的达尔文分会里。”
“我向您道歉,我会好好惩处冒犯您的侍女。”路易丝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您也是皇家学会成员吗?将军?”
“超出您的想象。军人为什么不能同时是科学家,我在天气学方面的研究被皇家学会承认了。“菲茨罗伊气呼呼地从贡布里希手里抢过自己的帽子和手杖,勉强向公主行了个告别礼。他几步就走到餐厅门前,手搭在圆圆的门柄上,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来,冲公主点点头。
“再次请公主殿下原谅在下离席。皇家小猎犬号船长罗伯特·菲茨罗伊先告辞了。”
门重重地关上了。路易斯耸耸肩,抓起自己面前的李子布丁。
“脾气真暴躁,达尔文先生当年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他是谁?”艾森忍不住插话道。周围的侍女都皱起眉头,不满地瞪着这个不知礼节的下人。
“达尔文先生环球旅行时的船长。”贡布里希接过了话头,他不露声色地将船长一口都没动的布丁切开,堆到公主的盘子里。“有名的冒险家和军人,也是有功勋的政治家、贵族,保守党人。我还以为他和自由党的达尔文先生合不来,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呢。”
“听说是的。不过他们和苏利文海军中将都是朋友,今天他是应苏利文先生邀请过来的。”歌莉娅耸耸肩,说道。
“反正没差啦。今天总觉得宅子里人多了不少,又是有什么聚会吗?”没心没肺的奥娃插话道。
贡布里希苦笑了一声。“小姐们还不知道吗?听说是华莱士先生给皇家学会的科学家们提前发通知,今天晚上要在达尔文先生家里举办一场降灵会。”
“什么?”
“降灵会?!”路易丝公主哼了一声,“而且还是给科学家们搞一场降灵会?这位华莱士先生是个巫师吗?”
“不,华莱士先生是博物学家,达尔文先生的好朋友,一个纯正的科学家,脾气暴躁的程度跟刚才冲出去那位海军天气学家不相上下。”
“哦,可怜的达尔文先生。”奥娃赞叹道。
路易丝用力咽下塞在嘴里的大块布丁。“有趣。我们也去吧。我知道你们都是爱热闹的小姐,不过我得选几个贴心的人,达尔文先生家里的客厅实在不宽敞。贡布里希肯定得在,歌莉娅、奥娃、艾森,晚上你们跟我来。还有你,我都忘了该给你惩罚呢——做蛋糕的白脸蛋小姐,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是新来的吗?”
贡布里希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冲公主弯下腰来。
“这位格蕾丝确实是新来的。离开伦敦之前我们刚刚把她招进王廷。这是有缘故的,我求您不要询问了,公主殿下。”
“什么道理!你这么一说我就非得知道不可,你的名字,新来的?”
银脸盘的格蕾丝愣了一下,脸上的粉掉得更多了。“您问我吗,公主殿下?“
“你的全名,教名,谁介绍你来的,什么都好,告诉我。实话说,你有点放肆,说话太直接——但我喜欢,所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好想想要不要带你去降灵会吓唬下那些科学家们。”
“公主——”
“闭嘴,贡布里希!说啊,格雷丝小姐。”
银色脸蛋的侍女犹豫着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一个胆怯的笑容——不过因为粉太厚了,没有人能看出来。
“我的名字叫格雷斯·雷斯垂德(G.Lestrade),来自苏格拉场。”
哐当一声。侍女们齐刷刷地朝着发出骚动的角落望去。
艾森刚刚趁着没人注意,从餐桌上顺走一把银餐叉,戳起一块小牛肉正准备品尝。听到雷斯垂德的名字,突然一个激灵,失手把叉子和牛肉都掉进了桌子底下。
“我想起来了!你身上那道让人在意的气味——是醉鬼维娜身上的那种酒味!你是维娜的警察搭档雷斯垂德先生!”
盗贼女仆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她结结巴巴地把剩下的话说完:
“可、可是,您不是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