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怪物冲破围栏,沿着树林子奔跑了一圈,又折了回来。前面的去路被河水和小山崖挡住了,要想继续往前冲刺,只能穿过树林,往博物学家的小农场杀去。
达尔文的府邸近在咫尺,唯一的障碍只剩下眼前手挽着手站成一排的三位女士了。
奥娃伸手碰了碰鼻子,疑惑地嗅着怪兽带来的烟火味。“这是什么东西?伊森?”
“我不知道。是从魔王城下来袭击人类的魔物吗?”
“可恶,我的圣剑不在手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奥娃挽了挽袖子,想了想,弯腰架起一根大树杈,拉开一个架势——这是自从使用上了圣撬棍歌莉娅,就很少再用的理查特纳尔派剑法。
梦魇兽并不欣赏勇者标准的传统剑技。它低下头,吼叫着,火焰从鼻口漏出,随时准备着用一个冲击把眼前的三名少女掀翻在地。
“奥娃!我觉得由我们来拦截这样的大怪物,有点不太现实。要不要我去找苏利文先生……”艾森叫道。
“来不及了!没人拦着它的话,怪物就直接杀到草地舞会的会场了。”奥娃哼道,“我来挡住它,运气好的话直接把它打倒;运气不好的话,你带着公主穿过林子逃走。”
“我才不走——”露易丝跟着大声叫道,“别忘了,我有皇族天然的优势——我会飞!”
“飞回去吧,小公主,你穿着裙衬呢,这东西要烧起来可不得了。面前这怪物看来是火属性的。”奥娃说道。
“小看我吗?!”露易丝重重地哼了一声,“艾森!帮我脱掉这该死的鲸骨木头架子!”
艾森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可是,这太浪费时间了。要不我们先避让一下,到安全地方把裙子脱掉再回来参战……”
“骗子!你们就想把我支开,你们都觉得我是个累赘!”公主叫道,她赌气地扯着长裙的前襟。艾森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长裙背后的玳瑁纽扣纷纷脱落,露易丝公主的上身迅速从长裙里挣脱出来,露出里面的束身胸衣。
“哈,我还穿着贴身铁甲呢。”公主的语气里明显带上了点自暴自弃的讽刺,“我全身都是装甲,简直就是个移动的铁处女。”
“这说服不了我!”奥娃叫道,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蓄势准备冲击的梦魇兽。怪物低下头,长长的黑毛扫着周围已经被点燃的草丛,却一点火星都沾不上去。奥娃心头一动。
“伊森!快护住公主!”
就在同一刻钟,梦魇兽冲了过来。奥娃手里的树杈用力刺出,戳向魔物的眼睛。
风从树林子里迂回吹过来,黑毛飘动,挡住了怪兽的眼睛。它丝毫没有停下脚步。奥娃的树杈在梦魇兽的脑壳上折断了。勇者扔下树杈,干脆挥起拳头,往怪马的下巴打去。
砰地一声巨响。梦魇兽蜷缩成一团,疼得怒嘶起来。它调转头,甩起蹄子,狠狠地踢在奥娃的心口上。
勇者吐出一口血,被径直砸进树林中间。
怪物又转过身子来了,血红的眼睛瞪着艾森和露易丝。露易丝在盛装长裙里挣扎的动作凝固了起来。
“天哪,艾森,它杀了奥娃!”公主低声说道。
“冷静,公主。奥娃没那么容易完蛋。”艾森说道,她的手心握满汗水,但还是镇定地摸到后腰上,从藏在侍女裙蕾丝褶皱中的皮袋里掏出自己的武器——伊诺克的左轮手枪。
一声怒吼从林子里传出来。果然,几乎不死的女仆奥娃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手上挥舞着一大片昂贵的丝绸布条——那是从自己的侍女裙上撕下来的长下摆。
“你干了件不该干的蠢事!”奥娃冲着怪物叫道。她侧过身子,躲过梦魇兽的又一次甩蹄,接着整个人扑过去,左手前探,用力握住一把黑毛。
梦魇兽痛嘶一声,弓起身子,想把就势骑上自己背脊的勇者抖下来。但奥娃的力气很大,丝毫不放手。她甩动右手,一把将丝绸蒙上怪物的眼睛。
魔物使劲摆头,奥娃用丝绸死死勒住不放手。梦魇兽开始左右移动,拱起脊背,将奥娃狠狠地撞到一棵大树上。
奥娃张开嘴,吐出当天的第二口血。
艾森惊叫一声,手里的左轮抖动了一下。
子弹穿透树干,没入怪兽的黑毛里,接着爆出一声轻响。黑色的粉末从梦魇的身上四溅开来。
梦魇兽彻底失去了理智。它转过头,凭着感觉,带着背上半死不活的奥娃,腾空而起,往艾森扑过来。
魔尘飞溅,弥漫了整个空间。艾森往日便利的魔眼终于带来了麻烦——大量的魔尘飞进里面,一时间艾森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盲目朝着梦魇兽开了两枪。
子弹嗖嗖,打下两根树枝,砸在艾森脑袋上。厄舍宅的餐厅女仆脑袋一阵昏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巨蹄毫不留情地从半空砸落——
千钧一发之际,艾森的身子突然一松,整个人腾空而起。风从清凉的空中直接刮过,将脸上的浮尘一一扫落。
艾森睁开眼。她在飞,身子急速掠过连成一片的树梢……
“露易丝!”她叫道。
头上有个声音急急地说道:
“别乱叫,我不能说话,一说话手上就没力气了……噢,该死!”
飞翔的公主失去了平衡,手松脱了。两名少女同时在半空打着滚,往地面落去。
艾森直接摔到了树林子里,树杈四面八方赶来,划伤了女飞贼的脸蛋,挑破了艾森的侍女裙,又将她挂在半空。
露易丝的运气更好一点,她直接摔到了地面上——又弹了起来。
“该死的鲸骨裙衬!”艾森迷迷糊糊地听到公主在大声咒骂。
下一瞬间,艾森看见巨大的梦魇兽穿过林子,扑了过来。奥娃埋着头,附身在怪兽的背上,手里依然紧紧抓着蒙住魔物眼睛的绸布。
“闪开!伊森!”勇者喊道。
艾森暗暗叫苦。“动不了!”
风声疾响。在地上像弹珠一样蹦来蹦去的公主殿下接近了艾森,露易丝当机立断,伸出了手。艾森一把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使劲,随着一阵不雅的衣裙撕裂声,女盗贼从树杈间脱出身来。
咔嚓一声,梦魇兽撞断了树干,终于瘫倒在地。公主拍打着翅膀,好不容易在空中稳住了身姿。艾森像气球吊篮一样,被露易丝扯着臂膀,提在半空,俯瞰着一片黑压压的树梢。
“赢了吗?”她喘着粗气问道。
“没有。闪开!”奥娃的声音焦急地从树叶间传来。
一团大火球从地上飞上来,点着了这一带的树梢,擦着盘旋的两人窜上夜空。露易丝惊叫一声,她的裙子亮了起来。
“裙衬!该死的群衬!”
“放开我吧,公主,这里还不算高,而且下面就是树林子。”艾森叫道,“您赶紧腾出手,把裙子脱下来。”
露易丝不悦地皱起眉头。“你以为本公主是那种背信弃义的权宜之徒吗?下面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明白吗?”
梦魇兽的大口在正下方的树丛中突然出现,利齿闪动。艾森惊叫一声,缩起双腿,勉强从怪兽口中躲开。
“快丢下我!公主!”艾森听到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作为裙衬的木架和鲸骨大概全部都开始燃烧起来了。女盗贼不由想起报纸里那些悲哀的统计——每年有大概3万的女性会死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裙衬失火事件。
“才不——”露易丝咬着牙,忍着着巨大的疼痛,她背上的小翅膀吃力地扑打着,手上的重量几乎无法让她保持平衡了。
火一点一点地吞食着公主的长裙。
“艾森,真想不到,我的死法居然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露易丝哀叹道,“但是,别想让我松开你的手。你还没答应过我,到魔王城之后,要不要帮我一起逃离魔王?”
“放手啊!如果在这里就死了的话,什么未来的计划都谈不上啊!”艾森大叫道,“我不要你死!也不要你受伤!我会哭的!”
“我才不管你哭不哭呢!但你想让我变成那种一遇到危机就出卖朋友的坏女人,其心可诛啊!”露易丝忍着痛大声喊道,“讨厌!这可真痛啊!”
她低下头,恶狠狠地叫道:“想让我放手,绝对做不到!”
梦魇兽又一次从正下方冲了上来,这一次,奥娃已经不在它背上了。绸带缠在黑毛中间,只剩下烧剩的一点残余。巨兽的赤色眼瞳死死盯着火焰中的露易丝公主。它踩在一根粗大大的树杈上,颤巍巍地站定。
一瞬间,艾森只是好奇为何树杈居然能撑得住这头巨兽的重量。但下一个瞬间,她的脑袋不够用了。
奥娃冲了过来。她身手矫健,从树丛中跳了出来,踩在巨兽脑袋上,猛地一蹬,飞上半空。
这刚好让她能够着艾森的双脚。勇者一把抓住艾森。
“放手!”艾森只感觉到整个人带着露易丝公主一起往下坠去。
奥娃根本没放手。她咬着牙,拖着艾森和露易丝,一起往梦魇兽的方向落去。
“用枪,伊森!”她叫道。
突然,怪兽转过身来,巨大的火红眼睛瞪得圆圆的。
艾森手里的左轮再次开火了。这一次溅起了更大的魔尘风暴。艾森死死闭着眼睛,一团火焰落到自己身边。
梦魇兽所在的树杈终于折断了。三人一起掉下地面去。
怪兽嘶叫着,在地上打滚。魔尘充满了整个树林,无所适从,终于,全部沉落到地面上去。
艾森睁大眼睛,适应了树林中间昏暗的光线。光线慢慢地在加强,空气中传来一阵阵烤熟马肉的味道。
梦魇兽在火团中央,已经不会动弹了。露易丝公主的鲸骨裙笼罩在它身上,就如一个完美的烤肉架子一样。
“公主!公主!”艾森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无力地扑上前去。火焰里烧着的东西已经不成形状。艾森跪倒在地上。
“怎么了?”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艾森连忙回过头去。
奥娃正得意地使劲揉着自己的鼻头,脸上、手上的巨大伤口鲜血淋漓——但已经开始在愈合。在她的身边,扶着勇者的肩头在大口喘气的,正是顽固的露易丝公主。她只穿着灯笼裤和紧身胸衣,似乎也没有受太大的伤。
“露易丝——我还以为……”艾森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努力想把已经滚出来的泪珠收回去。
“如果不是奥娃一把扯断裙沉的扣件,我就跟那怪物一样烧成灰了。天知道那是什么物质,居然那么容易燃烧。”露易丝说道。
“怎么样,伊森,我可是在紧急关头突然想到了。”奥娃骄傲地说道,“这个魔物,果然就跟魔龙赫丝塔一样,外围用一圈魔尘改变了形体。不过,它的形状可保持得不太好,你打一枪就会松开一次。”
“所以,你让我朝它开枪,然后趁着这个机会把燃烧的鲸骨裙给塞进去?”艾森问道。
“没错。而且,那些魔尘马上就会恢复原位——这可都烧不起来,我早注意到那怪物烧不动的黑毛了。火焰就给闷在里面,把怪物的原型给活活烧死了。”
奥娃停了下来,她疑惑地盯着被烧剩的怪物躯体。艾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露出一只马腿,上面烙上了一个眼熟的标志。
“啊,这不是皇家……”艾森心想。
还没等她把话说出来,从燃烧的树丛中传来一声马嘶。
三人一起朝那边望去。一个女人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露易丝目不转睛地盯着突然出现的马匹。
“这也是皇家御马。”她闷声说道,“你是谁?”
马上女人冷笑一声。“你们都喜欢询问别人的名字,可是却没有谁能真正明白名字的意义。”
她勒住马,黄色的大眼睛挨个扫过眼前的少女们。
“德拉贡·奥薇帕里缇,露易丝·卡罗琳·阿尔伯塔,你们了解自己名字的意义吗?”女人有意忽略掉了艾森。她把目光投在奥娃身上。
“不明白。”勇者傻憨憨地回答。女人点点头。”有时候承认自己不懂是睿智的表现。但我不是指这一次,你这只是单纯的无知。”
她转向公主。“至于你,我没兴趣。”
“什么!”露易丝的脸变得煞白,双肩耸动,几乎要发起脾气来,“你这无礼的女人究竟是谁?来干什么的!”
“我叫斯普拉荷,巫术与命名的魔女,仅此而已。”
斯普拉荷眯起眼睛。“我来这里,是想看看我的作品带来怎样的后果——不仅仅是这个无辜的怪物,还有你,奥娃,我的作品。”
“什么意思?”奥娃皱起眉头。但斯普拉荷突然间似乎对她也失去了兴趣,她望向林子里越来越大的火焰。
“你不记得我了,没关系。我是应华莱士的邀约,来这里展示一下我对世界的理解。所以,如果这里的火焰把草地那边的客人和宅子里的主人都吞食了的话,我也就没有专程前来的理由了。”
女魔法师转过头,双目炯炯,盯着奥娃。“想个办法,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把这场火解决了,我的德拉贡。”
奥娃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噢,我也想,但有什么办法……”
“你这无礼的巫婆,为什么会骑着皇家御马?让我看看你马鞍上的东西。”被冷落的公主突然走前一步,试图掀开斯普拉荷马鞍后方蒙着的布。但魔女突然举起马鞭,威胁地指着露易丝。公主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那东西本来就是为你们准备的,不要着急。”斯普拉荷说道,“虽然我好奇你们会怎样使用她。不过这种事情想想就明白了,你们别无他法。”
“她?”艾森脱口而出。
斯普拉荷毫无幽默感地大笑了一声。“没错,她。”
德国女人一把掀开蒙布,将里面的物件扔下地来。“我拭目以待,我的孩子们。明天晚上见。”
傲慢的女人骑着御马,慢慢地消失在树林后面。露易丝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斯普拉荷留下的东西。
“死人!”她叫道,用手捂住眼睛。
“我还没死啊,公主殿下。”歌莉娅的声音从地上传来。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歌莉娅?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脑袋变得那么扁吗?”露易丝放下手,不敢相信地盯着圣剑。
“啊,那不过是被怪物踩了一脚。放心好了,我是专业变形的圣剑。”歌莉娅扭了一下耳朵,艾森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脑袋像气球一样砰地恢复了圆形。
奥娃用力敲了一下手掌。“我懂了,既然圣剑在这里,把这些火用圣剑扫掉就好了。”
“扫掉?”艾森叫道,“这火已经把整个林子都烧起来了!”
“没差啦。只能把整个林子都给扫掉,如果让火继续烧过去,达尔文先生的所有农场都会毁掉的。”奥娃说道,“所以,歌莉娅,给我变成撬……呃不,圣剑,变回圣剑吧。”
“等等。”突然露易丝伸出了手,“我记得我和圣剑还有两个任务的契约?”
“喂!是该提这个事的时候吗?!”奥娃不悦地叫道。
“能够便宜用掉又一个契约的机会,你会不用吗?”露易丝径直转向歌莉娅。
歌莉娅恍然大悟。“的确如此,殿下,这一次我还是听您的召唤。”
“你这混蛋——”
露易丝没有理会奥娃,只是得意地看着歌莉娅迅速变形,缩回原本的圣剑模样。她一把抓住剑柄。
“啊,公主殿下,您恰好握住了我的屁股。”圣剑哼哼起来。
露易丝没有说话,转向奥娃,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奥娃眯起眼睛。
“不,我只是同情你,今后要跟这个变态一起共事。”露易丝说道。
“喂,你到底要用圣剑干什么?”
露易丝无声地笑着,举起手里的圣剑。“现在开始发誓吧,庶民们。”
“发什么誓啊?”艾森疑惑地问道。
“说,你们答应我。跟随我到魔王城去,然后带着我从魔王城回来,跟那个芮明一起,逃离那个空中监狱。不然的话,我不会用圣剑扫掉这些火焰。”
奥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我本来就准备这样做啊——我可不会把朋友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好吧我发誓。”
露易丝微笑着,胸口微微起伏。她转向艾森。“你呢?我的朋友?”
艾森只好举起手来。“我也发誓。”
“发誓!我们要做朋友。”
“我们都是朋友——”奥娃和艾森回应道。
“永远的?”
“永远的。”奥娃说道。艾森犹豫了一下,她望向火焰,左手紧紧握住右手。“喔,您可是公主殿下,我这种……”
“永远的?”露易丝再次逼问。
艾森闭上眼睛。“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我发誓。”她轻轻地说道。
露易丝咧开嘴,露出开心的笑容。她一个转身,冲着燃烧的树林,高高举起手里的圣剑。
“滚吧,不祥的火焰啊!”
巨大的闪光掠过地面,艾森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等她再次睁开魔眼的时候,眼前的整片树林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地面。
公主丢下圣剑,半跪在地大喘气。“天,这太惊人了。”
奥娃跑过来,伸手打算握住剑柄。突然,她的手停在一个硕大的胸部上。
“你有完没完啊,歌莉娅!”勇者叫道。
“主人,我有权利在公主殿下使用完我之前保持这个侍女形态。啊,主人您的手劲有进步哦——”
“闭嘴!”
艾森没有理会打闹的两个笨蛋。她弯下腰,手搭在公主的肩膀上。她听见公主在轻声哭泣。
“怎么了,露易丝?”
“我的翅膀。”露易丝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我的翅膀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