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片混乱中，艾森第一个冲出了起居室。古拉的暴怒来得太过突然，他吼叫着冲向入侵者，巨大的梣木棒在狭小的房间里掀起一阵风暴。乔治时代的高背椅被打得粉碎，绅士和淑女们晚餐后娱乐的牌桌被打得粉碎，连史密森先生也被房间里的剑风和大棒逼得连连后退，被迫紧随着艾森跑到走廊上。
一盏摇摇晃晃的马灯从走廊尽头飘过来。宅子内部嗡嗡作响，从其他楼层和房间里传来的枪声、呼喊声和搏斗声混在一起。艾森不由意识到了，厄舍宅已经到了它灭亡的日子。
史密森先生大汗淋漓，半跪在地上，手里仍然拖着那把恩菲尔德步枪。已经来不及回房间里找弹药袋，史密森麻利地从身上摸出一把利刃，开始给步枪安装刺刀。
真熟练。艾森想。史密森先生应该在印度服过兵役。
不过，有件事情让艾森越来越在意。她死死地盯着史密森先生的动作。
史密森完成了刺刀的安装，迅速将步枪前挑，向着起居室的大门摆出刺杀的姿势，两条腿却警觉地一步步往后推移。果然是标准的战术动作。但是，重点是……
“史密森先生？”艾森问道，“您……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史密森回过头来，他的眼睛灼灼发亮。
“完全看不清楚。”史密森断然否认，“敌人应该是一头古拉级别的怪物，但愿古拉能够平安归来。在那之前，我们赶紧到避难所去。”
艾森皱起眉头。
“避难所？”
“是的。为了预防今天这种局面，厄舍宅里有一个专用的秘密房间。”史密森眼睛又移了回去，警惕地盯着危险的房间门，“我们可以在里面躲到天亮。那时大部分的怪物都会回到老巢里去。他们讨厌阳光。”
艾森站直身子，她的目光被长长的走廊尽头那盏奇怪的马灯吸引住了，眼角余处却瞥见了地上有一个鬼祟的影子。
仿佛变魔术一般，远处的灯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鬼祟的影子扑向艾森。艾森尖叫一声。大门整个破裂开了。古拉和烟囱下来的怪物抱成一团滚了出来。史密森的突刺扑了个空。
“放开我！”一片混乱中，艾森出声喊道。那个影子缠在她身上，活像一只抱着树干的大树懒。
“绝不松手！谁也不能让克诺亨在这种危险时候放手！”影子的声音仿佛出自一个深深的洞穴，“趁古拉还能挡着它，我们赶紧逃吧！”
艾森红了脸，想挣扎出白骨的怀抱。啊，自己还是个15岁的黄花闺女呢，被男性骸骨搂抱还是头一回。
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女盗贼诅咒着挥动起手里的匕首。史密森的声音却在身后响了起来。
“太好了！你们，把灯给艾森。赶紧逃，一起逃。”停了一会，史密森苦涩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我和古拉来替女士们断后。”
“用不着。”艾森回应，“我能保护我自……哦，不，我不能。”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在微弱的马灯光线下，闯入的怪物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是古拉。
不，是和古拉几乎一模一样的怪物。另一只食人魔。只不过他的脸面大部分被罩在一顶破旧的骑士头盔下，只露出食人魔标志性的塌鼻子和碧绿的眼眸。
“杜姆海特。”遍体鳞伤的古拉眯着眼睛，喘着粗气，“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古拉，我是古拉。”
被叫做杜姆海特的怪物同样喘着粗气。他发出的声音更为含糊，一句一顿，好像不太习惯人类的语言。
“杜姆海特？不知道。古拉？大概听过。首领？”杜姆海特摇摇头，摆了摆手上的巨剑，“你不是我的首领。巨怪要找首领。”
古拉破口大骂。
“妈的！过了足足三百年，你还是蠢得到家。我们是食人魔，不是巨怪！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为什么帮助怪物袭击我们？”
“怪物？侮辱！我们。你，死。”杜姆海特呼呼喘息着，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双手剑。
“被忽视了。”
“视而不见呢。”
”哼。“
三两声不满的嘀咕从杜姆海特身后传来。艾森听过这声音。
”厨房的女仆们？“她惊讶地呢喃着。杜姆海特转过头，在他身后，刚才那盏马灯飘过来的方向，厨房里的三个笨蛋女仆叉着腰，傲然地站立着。马灯被提在头发乱糟糟的赫丝塔手里。
”难看的弱鸡。“杜姆海特从鼻子里喷出口白气。
就在杜姆海特转头的瞬间，古拉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怒吼着，高高举起梣木棒。
雷霆般的一击砸在走廊的墙面上。杜姆海特连忙回头举剑，摆出防御姿势。
完蛋了。艾森一看就明白了。古拉的棍棒必须大幅挥动才能发挥杀伤，在狭窄的走廊间完全无法展开攻击；而德国双手剑却是为了在复杂地形中搏杀而特制的雇佣兵武器。杜姆海特双手按柄，将巨剑当作长矛，使劲往前搠去。
古拉咒骂了一声，往后退去，差点踩到地上横躺着的史密森的大腿。杜姆海特的剑又快又狠，古拉只能勉强用棒头抵挡。不一会儿，艾森听见古拉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后退去。
他的腹部中了一剑。杜姆海特大步往前走来，身后跟着三个莫名其妙的笨蛋女仆。
史密森捂住了眼睛。
”维娜、赫丝塔、芮明！你们还等什么？！拦住这个大块头！“
眼睛蓝幽幽的维娜嘿嘿傻笑了一声。艾森感觉到克诺亨的骨架颤抖了一下。马灯下，所有人的影子都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出手的并不是两手空空的维娜，而是提着马灯的赫丝塔。她将马灯随手往后一扔，像是在处理厨房里用破的抹布。
维娜接住了灯。赫丝塔手里已经亮出了一根亮白的绳索，猛地套在食人魔杜姆海特的脖子上。食人魔感觉到呼吸困难，怒哼一声，回过巨剑砍了过去。
这回轮到杜姆海特吃走廊的亏了。长长的剑刃卡在了墙壁之间，杜姆海特的脖子都涨得通红，他用力挺身，试图用自身的巨力将赫丝塔甩起来。
赫丝塔真的飞上了半空，但她手里的白绳没有松开。这个女仆以常人难以做到的难度，双腿往天花板上一蹬，拖着绳索绕着食人魔飞了半圈。也不知道她手里的绳子还有多长，赫丝塔这回缠住了杜姆海特的右手，使劲拖着他往回走。
突然袭击之下，食人魔不由得往赫丝塔用力的方向踉跄了一步。他松开了被卡住完全无法使用的巨剑，挥起左拳。
这一拳砸在艾森头上的墙面上，墙灰哗啦啦地落到她头上。正在使暗劲甩开克诺亨的盗贼女仆吓了一跳，连忙扑倒在地。
马灯的影子变大了。
这回扑过来的是维娜。维娜快步跑过，将马灯抛给了身后的芮明，迈开两条长腿，潇洒地撑住被赫丝塔拉得弯下腰的怪物，一个跳马越了过去，“嘿”地一声站定在艾森面前。
杜姆海特哀嚎起来了，他的脑袋被罩在一片渔网里，渔网的拉手仍然紧紧握在维娜手里。维娜扯了一把渔网，却被杜姆海特使出巨力拖了过去。
艾森挣扎着想过去帮忙。但维娜突然亮出一把闪着银光的武器，当地一声插在地上，勉强遏止住了杜姆海特往回扯的势头。
就在这时，第三个女仆开始动作了。芮明依然提着马灯，连跃几步，旋转着身体，高高抬起腿，狠劲地往食人魔脸上踹去。
芮明的女仆裙下居然没有穿灯笼裤。
艾森抬起眼，看到眼前的奇景，不由得哼了一声，已经挣起了一半的身子又趴下了。克诺亨没有放手，仍然死死贴在自己身上，艾森感觉自己活像一只趴在地上的乌龟。
马灯晃得越来越厉害了。芮明的鞋底发出锵锵的金属响声，两把靴刺——不，简直是两把安在鞋后跟上的短剑——弹了出来，一下两下，狠狠地扎在食人魔的肉身上。杜姆海特狂叫起来，拳头在墙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深坑。但这都没能打中如同蝴蝶一样穿梭的芮明。
三人之中，维娜的力气看来是最大的，这时就靠着渔网和扎在地上的三叉戟控制着杜姆海特的身子，而赫丝塔则绕着食人魔，灵活地用白绳子吸引杜姆海特的注意，好让芮明腾出空档来施展攻击。
芮明的靴剑就这样一下一下地刺在杜姆海特的胁下、背上、胸前和大腿。血溅到古拉身上、史密森先生身上、克诺亨和艾森身上。
杜姆海特最后长叹了一声，轰然单膝跪下。
“可恶。”怪物呜呜叫道。芮明开始微笑起来了。
但只有艾森注意到了一个可怕的细节——
杜姆海特的伤痕开始愈合。被芮明的剑刃划过，一开始如注的血河变成了潺潺细流，又变成了滴滴渗出的露水。
“当心！”艾森叫道，“他在用魔法疗伤，他还有体力！”
芮明愣了一下，像是无法理解“魔法”这个高深的词汇。但杜姆海特狂叫着站了起来，他摆手迎向芮明的飞腿，刷地一下，右手上的白绳被斩断了，赫丝塔被甩到了墙上。
食人魔挥动右臂，一把扯下头上维娜的渔网，睁大了血红的眼珠，缓缓扫视在场的所有人。他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害怕。
芮明落在艾森和古拉面前，弯腰摆出防御的姿势。不知道从哪里灌进来的冷风吹拂着她的裙摆，艾森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直视着横亘在眼前的裙底福利。
食人魔杜姆海特，头上的骑士盔已经被击落，乱糟糟的黑发在夜风中瑟瑟飞舞。他昂起脑袋，用力在风中嗅着味道。
“粪！是粪的，香气。”怪物呢喃道。“首领，叫我，回去。”
话音刚落，杜姆海特就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敏捷往夜风灌进来的方向扑去——那是附近一间敞开了门的空卧室。艾森听见食人魔砸破了墙面，跃入庭院的巨响。
还有一声令人想起不快事物的巨大无比的扑通声。
芮明直起了腰，面无表情地抽动了两下鼻子。
“恶——”她说。
“这味道，看来——”赫丝塔补充。
“——他跳进粪坑了。”维娜总算将这一句话说完了 。
三个女仆一起转过身来，盯着地上的一堆人物。古拉被刺中后已经晕迷了，在倒下的一瞬间扑倒了史密森先生，把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至于艾森……
少女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挥动着匕首，使劲往克诺亨身上一阵乱戳。
“你还要在我身上赖到什么时候！你害得我都爬不起来了！”
“不！”
无头尸骨克诺亨叫道：
“不到天亮我绝不起来！我才不要再被杀害！你们就骂我是胆小鬼好了。不要！我就在这里生根了！”
骨头从胸腔里传出来的轰响回荡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厄舍宅走廊上。
“嗨，先生女士们。我是错过了什么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刚才杜姆海特逃走的方向传了过来。
艾森泪涔涔地抬起头。
第一缕阳光从那人身后映了进来，她看见了血和已经开始愈合的无数伤痕。
龙女仆奥娃，从死亡庭院归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