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出生在阿根廷——你们称为拉普拉塔省的罗萨里奥市。父亲是银行家，家境不错，这让我有能力单独去美国攻读比较文学——呃，在我们的世界，这是一门奢侈的学问。在求学之外，我的爱好是中古技击术。和别人不一样，我从小就投入到技击术的研究上，亲身复原过无数古代的武艺，我自己把重现这些武艺的过程拍摄下来，上传到视频网站……“
艾森皱起了眉头。伊诺克的话里有太多无法听懂的东西。女盗贼想了想，决定保持缄默，规规矩矩地将双手叠放在大腿上。
伊诺克的眼神亮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
“我的视频获得了很多点赞，有数百万人看过我的视频。他们发来很多消息，想跟我聊古代的各种事情，比如骑士精神，以及维多利亚女仆和哥特式美女……慢慢地，我就开始整天泡在网上，和那些使用奇怪名字的虚拟世界居民交流，染上了一种怪癖。呃，在我们的世界，这种怪癖被看作是一种沉迷性心理疾病，叫做‘俄塔酷’（Otaku）……”
“听不懂。”艾森直截了当地表示。
“好吧。虽然我觉得这是两回事，不过请小姐回想一下，在布罗德莫（Broadmoor Hospital）待过的那些人，和我同时代的人中，大概有相当一部分人乐意将otaku跟这些囚徒相提并论。”
伊诺克流露出一种即将放弃的表情。艾森叹了口气。
看样子离夜深人静、怪物出动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
“我想，布罗德莫——应该是一个狂躁症精神病人的囚禁之所。我听过这个名字。”艾森说。而且说不定未来自己也会被扭送到里面去。她心里想着。全英国最危险的罪犯所在地。
“谢谢。虽然……我肯定我说的现实与小姐脑海中的影像一定搭不上钩——并没有那么危险，而是不被理解。我还是强调一下，Otaku是被同时代人嫌弃和误解的怪人。”
“理解。”艾森重复，一边不耐烦地将双脚悄悄在椅子下交叉起来。伊诺克吞了口口水。
“我的故事开始，就是在网络上，我跟一个昵称叫做‘穿越君’的家伙用视频聊天……”
“网络。”艾森下意识地重复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视频。”
“呃，是的。那是未来，我们会使用一种通电的镜子来联系，这样即使在波士顿也能跟东京的otaku面对面交谈。”
“哇，好神奇。”艾森的眼睛亮了亮，她开始在椅子上稍微坐正了一下。
“言归正传。那一天我和‘穿越君’聊的就是关于时间旅行和‘香蕉皮自洽’的问题。我对穿越君说，如果真的能够进行时间旅行，我迫不及待要去拜访欧洲的武术大师，比如理查特纳尔之类的。不过前提是，我必须确认回到过去的自己不会错手干掉一个自己的祖先。”
伊诺克不安地扭着双手，俯下身来，似乎生怕艾森因为听不懂而随时站起身走掉。
“我解释一下，我们那个世界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果你能够回到过去，总免不了会干涉到历史进程——这可能导致你自己根本不会诞生。为了解决这种逻辑矛盾，有人提出香蕉皮自洽的理论，认为进行时间旅行的人必须服从冥冥中的历史铁律——即使你真的想干掉自己的祖父，也会因为踩中香蕉皮摔倒而失手。”
艾森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会心笑容。
“你们一定是疯了。”她说。
“疯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伊诺克的语气变得急躁起来，“穿越君听我说完自己的愿望，就邪气满满地笑了起来。他告诉我说，根本不存在香蕉皮自洽。”
伊诺克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脸上瞬时闪过恐惧的表情。
“到波士顿市中心，”他说，“穿越君这样告诉我，到波士顿市中心的这个地址——当时我读书的大学就在美国波士顿——敲开门，你就会发现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伊诺克僵住了，似乎被记忆中的某个景象震住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艾森站起来，有点担心地拉了拉伊诺克的手。伊诺克眨巴着眼睛，似乎终于从臆想中的世界逃脱了出来。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去了吗？”艾森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伊诺克把脸别了过去。
“我去了，出于好奇心。然后我就被丢到这里来了。”
“什么？！”艾森生气了。说真的，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就算拿出来哄骗伦敦窑子里的老姑娘都嫌简单。“被什么丢到这里来了？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你？那个穿越君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皮肤黝黑的年青人，平时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但是我完全猜不透他的来历。”伊诺克说道，“你无法想象。毕竟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妖魔神灵需要防备。原谅我，姑娘，在那个地方我受到了无法言说的惊吓。当时的场景……我无法从口中说出来。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出那个词——一旦说出，那种被称为‘廷达罗斯猎犬’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出现在面前，将我吃得骨头都不剩。”
艾森咧开嘴，假笑了一声。
“在我的老家伦敦白教堂区，人们有时候会在别人的脖子上划上一刀，来帮助他们想起或者说出某些事情。”
“不，不需要。”伊诺克如梦初醒，“我想跟你说的，是奥娃。”
“我真不该跟你浪费那么多时间，”艾森叫道，“把你的骑士剑给我，我现在就去把那个青铜盾牌撬开……等等，你是说奥娃？奥娃跟你这莫名其妙的遇鬼故事有什么关系？！”
伊诺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瞬间恢复了武术家的本色。
他一把扣住艾森的双手。艾森怒哼了一声。这时候再掏匕首似乎晚了点。她懊恼地想着。
“你要干什么？伊诺克先生！”
“我经历过魔法的惊吓，艾森小姐。”伊诺克慢慢地说道，他的眼神越变越犀利，“所以对魔法的敏感度比你想象的要高得多，无论是这个世界的魔法，还是我来自的那个世界的魔法——”
“我可不相信什么魔法。”艾森恨恨地说道，她用力转了一下手腕，企图用导师教授的擒拿脱身术甩开伊诺克。但伊诺克显然是格斗术的行家，他死死扣住艾森的脉搏，顿时让她动弹不得。
“这不能解释为什么你的身上带着魔物们的气息。”伊诺克说道。“艾森小姐，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着急地跟你讲起自己的过去吗？因为你的身上，有那个魔法传来的声音，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察到了。啊，艾森，你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奥娃的情景。”
“什么魔法？”艾森急急问道。趁着伊诺克开口的一瞬间，女盗贼抬起腿，打算往他裆下来一脚。
伊诺克哼了一声，轻松地一扭，避开了攻击，顺势踏进一步，顶住艾森的膝盖。这下艾森再也没有退路了，整个人踉跄着往后跌倒。
伊诺克放开了手，往艾森肩上一按，让她安安稳稳地坐回椅子上去。
有什么东西从艾森身上掉下来，哐当一声掉到地上。艾森变了脸色，连忙摸了摸围裙上的暗兜。
圣剑的剑柄不在那儿。
洞室里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还有一阵极为微小的咔嚓声。
就像一群小小的骑兵队从兔子的洞穴里鱼贯而出的声响。有节奏的咔咔声汇成一种类似电报的机械声。
艾森看着地上的虎头金箍——有什么东西从剑柄里流了出来，黑色的，如同炭粉一样黑。
它们在蠕动，恍如有生命的墨水，蛇一样从地面上微微抬起，像是要观察周边的环境。
接着，咔咔声消失了。墨水忽地一下缩回了圣剑剑柄里。
“那是……什么？”艾森感觉到发自自己口中的声音干涩无比。
伊诺克俯下身，饶有兴致地盯着虎头金箍。
“这就是魔尘，这个世界的魔法。”他说，“流淌在奥娃血液里的魔尘，也同样流淌在夜里出现的魔物身上，也同时是……”
他转过身来。艾森看到伊诺克脸上露出愤怒而又沉迷的复杂表情——甚至让他那高耸的大鼻子在洞室的幽暗中发出微光来。
“……那个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该死机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