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诺克俯下身子,将手里的玩意放下,接着退后一步,自我欣赏地点着头。
“目前来说,这勉强算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伟大发明,奥娃。”
奥娃记得这个场景。伊诺克回到自己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只留下奥娃一个人面对桌子上那个奇怪的东西。
这是一团湿漉漉的抹布,塞在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容器中,被更为奇怪的黄绿色液体浸泡着,几根金属线从抹布里引了出来,看上去就像天牛的长触须。
“什么东西?”奥娃擤着鼻涕,嘀嘀咕咕地围着这个容器打转。
伊诺克狡猾地点着头。“啊,这是一种发电的东西。比以前的伏打堆要好用,但还是华而不实。这是蓄电池,奥娃。几个月前,一个叫普兰特的法国佬刚刚将它改良。还要等上六七年甚至更久,我们才能用上稳定的发电机。“
“蓄电池?”奥娃似懂非懂,她又擤了一把鼻涕,哼哼着伸出了手。
“住手!”伊诺克叫道。他牢牢地坐在椅子上,摊开了一张报纸。“你要不想被雷打,就给我老实地扔下那个电池,拿起木剑,到河边的空地上练一百次劈砍。”
“你会后悔的。”奥娃缩回了手,嘟着嘴捡起自己的木剑。奥娃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还不算壮实,嘴巴里面缺着牙齿,瘦小的肩膀此时扛上了一把尺寸明显是为伊诺克准备的大木剑。
“勇者就必须这样吗?”小奥娃摆了个姿势,剑尖朝向伊诺克。
伊诺克没有回答。奥娃想起来了,这个男人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傍晚突然出现在采石岸的。那一晚,横跨英格兰西北部的暴风雨刚刚停歇,出租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从大宅子里过来的李斯特太太被一个表情略显木纳的男子扶下马车。而奥娃,奥娃穿着瘦得过分的洋娃娃服装,正乖乖地缩在李斯特太太的娘家老房子里,躲在黑暗、潮湿、偶尔还有幽灵出没的阴暗角落,装作自己毫不在意这个孤独的处境。
“对不起,奥娃。我回来晚了,因为我得去酒店里把伊诺克先生接过来。”李斯特太太解释道。奥娃嘟起了嘴。
“你好。”伊诺克神经质地行了一个太过正式的躬身礼。奥娃傲慢地抬起头,吩咐道:
“可以了,平身。”
“奥娃!”李斯特太太板起了脸,“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伊诺克先生说话。从今以后,伊诺克先生和太太就是你的家庭老师,我希望你能像对我一样友好对待他们。“
”噢,太太……“伊诺克扭过脸,说道:“奥薇帕里缇,我希望我们能像真正的朋友一样相处。呃,我买下了这间破房子,你不用担心不习惯新的环境——我是说,我想我们最好让环境变得更好一些。”
奥娃咧开嘴巴笑了起来。“我希望你拆了它。它又老又丑,还老是漏水,就跟李斯特太太的旧袜子一样气味芬芳。”
李斯特太太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从奥娃能够记事时开始,李斯特太太就不常出现。起初,她将奥娃带到厄舍宅自己的房间去,但奥娃又哭又闹,好像厄舍宅里有什么怪物或者幽灵一样——她连踢带打,将厄舍宅搅得鸡犬不宁。女仆们从来都没见过精力如此充沛的小小女孩。
于是,在厄舍宅里待不下去,李斯特太太只好将奥娃托付给自己年迈的老母亲。她们一起住在采石岸的老房子里。但上上个礼拜,老太太在睡梦中去世了。奥娃一个人流着鼻涕,敲打村里每一扇门,大声嚷嚷,广而告之。当人们闻讯聚集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奥娃拖着长长的木棒,坐在老房子的屋顶上。人们问她在干什么,奥娃答道:
“嗷,我在监视那个长翅膀的家伙,它把太婆婆藏在云里面去了。刚才有一个拿大镰刀的跟我打了一会儿,太婆婆替我去道歉了。”
现在李斯特太太将奥娃托付给自己的另一个远房亲戚了。伊诺克从默西塞德郡的霍尔顿赶来,为的是买下李斯特太太母亲的房子。他在霍尔顿的诺顿修道院(Norton Priory)修行,还是一个教师。李斯特太太对此深信不疑,并且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可靠的远方亲戚能接下奥娃这个有点过重的负担。
奥娃记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非常喜欢伊诺克先生。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谎言不断。他既不是李斯特太太的远方亲戚,也不是个老派的已婚英国男人——他花钱从霍尔顿雇了一个乡村唱诗班成员,随着自己来到采石岸,住在附近。每当李斯特太太过来查看奥娃的情况时,两人就装作恩爱夫妻的样子,殷勤地跟在她身后对奥娃指指点点。
不仅如此,奥娃知道,伊诺克除了是个骗子之外,其他地方优秀得一塌糊涂。他剑术高超,见识非凡,尤其精通于讲解“不存在世界”的历史和政治常识。他对奥娃既亲昵又敬重,他每天夜里教导奥娃学习英文,白天则教导奥娃跑跑跳跳,练习剑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会教导奥娃学习勇者必备的知识。
还有,伊诺克对迄今一直躺在采石岸空地上的龙蛋非常在意。
现在,奥娃回想起了伊诺克将普兰特电池带回家的那一天。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晴朗而普通的日子,如果不是接下来那个男孩打扰了这一个温馨场面的话。
那个男孩正好出现在奥娃面前。他敲了门,但并没有等到奥娃或者伊诺克从客厅赶到门口,就冒冒失失地推开虚掩的大门,来到奥娃面前。
“嗨!这算是非法入侵!”奥娃高兴地叫道,她满以为肩上扛着的木剑终于可以派上用处了。
但男孩马上停止了脚步,脱下帽子,褐色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怀疑的眼神从奥娃身上直接跳到了伊诺克身上。
“我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而且似乎听到了有人让我进来。”他说道,耸耸肩,从肮脏的大衣上抖落下不少尘埃。
“可我没听到——不管是你的敲门声,还是叫你进来的声音,都没听到。”奥娃说道,“你一定是被魔物迷惑了。”
木剑从肩上滑落下来,奥娃挺胸抬手,摆出击剑的起手势。
男孩没有理会奥娃,他对着伊诺克行礼。
“我叫道尔顿,有人付钱给我,让我给住在这里的龙传个口信。我想,您是那头龙?”
道尔顿不确定地扭过头,望了奥娃一眼。
“……或者说,你是那条龙,小姐?我记得口信的开头好像是——‘告诉她’。”
“那就是我。”奥娃说,“谁让你来的?”
男孩摇摇头:“我不认识那个男人。他看上去……很奇怪,有点瘸,有点像法国人,娘娘腔。好了,你得证明你是那条龙——四年前落到采石岸的那条龙。我什么都不会透露,除非你到龙蛋那里,让我看到你是龙的证据。”
奥娃咧开嘴,威胁地露出尖尖的牙齿。
”那你猜我是谁?小流浪汉!伊诺克——“
”跟他去吧。“伊诺克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想研究下这个电池。大概又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阔佬想来看看传说中的魔物。“
奥娃点点头,骄傲地扛起木剑,跟道尔顿来到了河边的空地。经过四年的岁月,龙蛋已经埋进越来越长的野草里。在最初的好奇劲儿过去之后,村里人都对它敬而远之,只有奥娃——偶尔和伊诺克一起——在懂事之后常常过来这边。
道尔顿吹了声口哨。他兴奋地摸着龙蛋暖暖的外壳,连帽子掉到地上都顾不上了。
”哇,这可是真正的龙蛋!这么大!”
“也许吧。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奥娃有点焦躁地转了个圈圈。她不喜欢别人靠近龙蛋,直到现在也不喜欢。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将自己出生前的胎衣露出来给人看——奥娃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
“噢,没什么。”道尔顿说道,“其实并没有什么陌生人的口信。硬要说的话,带来这个口信的陌生人就是我自己。我只想看看这个龙蛋。”
奥娃生气了。
“哈,你耍我?现在给我从那里滚开,别靠近我的蛋!”
“对不起,小姐。我道歉。我道歉。”道尔顿说道,他转过脸,眼睛里满是欣喜和期待。奥娃想起来了,这个男孩的脸上总是带着一层阴影,有着死亡的气色。
“你想干什么?”奥娃问道。她打算不管这个流浪汉怎么回答,都要痛打他一顿。
“我只想到里面看看。”道尔顿说,“我想到龙蛋里面看看。你能答应我吗?”
“你疯了吗?这个蛋根本没有缝隙让你钻进去,再说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除了蛋清就是蛋黄。”
“如果你能够从里面爬出来而蛋壳一点裂缝都没有,那我也能钻进去,不需要任何缝隙。”道尔顿认真地回答。后来,奥娃觉得这一刻他的脸上死亡的阴影越来越重。
“胡说八道。”那时候的奥娃非常恼火。
“只需要你答应我,同意让我进去就可以了。我说真的。”道尔顿说,他突然俯下身子系起鞋带子来,“你不知道,有人告诉我一个秘密。”
“你要能进去的话就进去,然后死在里面好了!”奥娃厉声叫道,“但是,现在给我滚开,不要碰它。”
道尔顿直起身子,眼睛里闪烁着狡猾的光芒。“我听到了,你同意我进去龙蛋里面。”
奥娃张了张嘴,试图否认。但道尔顿动作更快,他突然将刚才俯身捡起的石头扔了过来,砸在奥娃额角上。
奥娃一阵眩晕,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转了半个圈子。还没等她站稳脚跟,更大的麻烦来了。
地面震动起来,道尔顿的欢呼声突然变成了一声惊慌的叫喊。奥娃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完全没有用。
她又转了一圈,直到感觉大地再次平静下来。奥娃用力睁开眼睛。
龙蛋消失了。道尔顿也不见踪影。地面的野草被什么东西划过,齐刷刷地断了半截。
“伊诺克!”奥娃记得,那一天自己就是这样大叫着,跌跌撞撞地从现场跑回家里。但伊诺克不在,家里空荡荡的。
“伊诺克!龙蛋被偷了!”奥娃又叫了一声。没有回音。只有什么东西从壁橱的后面探出了触须——就像刚才那个什么电池的触须,在空气中不自然地抖动着。
“别躲了,老师,你一定知道什么。”奥娃气鼓鼓地叫道,她伸手去扯那根触须。
——然后,就被雷打了。一阵剧烈的颤抖传遍了全身,周围的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天旋地转。区区一个简陋的普兰特电池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奥娃呻吟起来。她的记忆在消退。幻象逐渐在变化,房子在眼前倒退着消失在虚空中,手里的木剑掉了下来,融进了地面,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天空变黑了……接着一切又出现了,比白昼更亮,比流星更快。
地面软绵绵的,奥娃好不容易才扭动着双腿站直了身体。这是一个新的幻象。天哪,我应该醒了。我还要去跟那头食人魔较量。我还要救出史密森先生和李斯特太太。
“不,你什么也干不了。”
那幻象说道。它长着一个猴子脑袋。奥娃一下子想起来了。
“哈努曼!”她叫道。
“我是哈努曼,此刻也正是圣剑本身。”猴子说道。
”混蛋,就是你让圣剑给我通了电!是你把我打昏了!“奥娃叫道,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因为关键时刻圣剑的背叛,先前在地道里的全部谋划功败垂成。
哈努曼的猴子笑脸变得更为暧昧起来。
”是的,“它粗声粗气地回应道,”圣剑让你昏厥,正是为了让你此刻醒来。圣剑对它的勇者永远有自己的安排。醒来吧,我的勇者。用你的眼睛看四周。“
奥娃喘着粗气,睁大了眼睛。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