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3:00; 门厅
过去二十年里从来没有这么混乱。厄舍宅的内部已经乱成一团,过去井井有条的室内布置都被各种垃圾取代了,从天花板上塌下来的吊灯,碎成碎片的地板,从中间裂成两截的楼梯……天啊,昨天晚上的地震竟然造成了那么多麻烦。
钟声从外面传过来,传到耳边时已经有点含糊不清。她不记得厄舍宅附近何时建过教堂或者钟楼,平常她都是坐马车到威尔姆斯洛去做礼拜的。但现在,从正午一刻开始,钟声一声接一声,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皱起眉头,蹒跚着走到门厅附近的一个小走廊边。那里系着一根召唤仆人的绳铃,她的手刚摸到绳子上,又放了下来。她想起来了,昨天地震之后,主人已经把所有仆人都遣散了,恩准他们回家去避难,只留下了自己和两三个心腹的女仆。
还有几个鬼鬼祟祟的食客。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些食客,尤其是其中个头最大的那一个。
她离开绳铃,往客厅的偏殿走去。真是个讨厌的工作。说实在的,过去二十年里,自己从未产生这种强烈的厌恶感。三十分钟前,主人从门厅的二楼楼梯上探出头来,吩咐她去照看一下偏殿的那位食客。她口头上谦卑而不乏热情地答应了下来,心脏却砰砰砰跳得厉害。
那应该不是害怕,甚至也算不上是厌恶。紧张?也许是吧。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自己充满紧张和绝望。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晚些时候会有两个女仆回来,你接待一下,把她们带来找我。”
主人临走前留下这么一句话。
女仆?她答应了下来,但心里犯着嘀咕。明明一大早就遣散了全部的女仆,为什么又要自己待在门厅守候两个小小的女仆?
她用捏满汗水的右手握住偏殿的把手,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试探着喊了一声食客先生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几乎没有在脑袋里留下痕迹,她立刻忘记了它的拼法,仿佛这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东西)。
没人回答。
她把门缝拉得更大了一些。
“先生,先生?”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显现出不耐烦。她慢慢地将右脚伸进门缝,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上没有穿鞋子。
她惊呆了。天哪,怎么这么不成体统?慌乱中,她缩回脚,却撞在门上,惊叫了起来。
“看在我曾祖母的好胃口分上,能不能给我安静点!”
门里响起了惊人的吼叫声。她惊恐地连连后退,听见门里那个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太太,能不能让我再睡一会?我的脑袋痛得要命。”
“是,是。”她马上应答着,踮起脚尖退出偏殿。太太?什么太太?她感觉到心头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顶着嗓子。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了。仿佛发生了很多事情,自己却根本想不起来。
李斯特太太退到门厅里,光着脚站在烧焦的地毯上,焦急地交叉着双手。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外面传过来。女仆总管突然腿一软,跪在地毯上。
“上帝啊。”她抽泣起来,保持着祷告的姿势,大声地念起经文来。
13:05,偏殿
食人魔翻了个身,刚刚恢复的知觉像一根摇摇晃晃的吊绳,难以抓牢。他嘟囔着往脖子那里抓了一把,碰到了什么东西。
一只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突然用力按了下去。古拉怒哼一声,眼前的黑暗再一次降临了。
手指继续往上摸去,探了探食人魔的鼻息,缩了回去。现在它变成了偏殿里那个幽灵的一部分。
幽灵摇动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到偏殿的壁炉边,在墙边的地板上摸索了一下,扳开一块门板。刚才那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托起门板,再慢慢地沉下去。
门板消失了。现在偏殿里只剩下躺在沙发上酣眠的食人魔。
13:10,地窖
她还在找酒。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喝了多少,只顾着趁仆人们都不在,而主人们都自身难保的时候,把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酒一桶桶地搬出来。相比起艰苦的格斗训练,醉酒的滋味显得分外美好。
她根本不想听从门缝里一点点挤进来的不祥的钟声。
13:20,二楼房间
这个房间一直都属于他,他喜欢这个房间里虚浮华丽的乔治式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带蕾丝的飘帘,虽然有人认为这是巴洛克的风格,他还是一厢情愿地盯着这些浮华的饰物,缅想着逝去的摄政时代。
虽然摄政王是个人渣,但肯定比身为怪物的维多利亚女王要好。他一直这样想着。
有人从房间外的走廊走过,脚步声格外沉重,但经过门口时,声音却一下子变得轻盈,仿佛来人完全改变了形态,从巨人变成了少女。
脚步声停了一下,掠过门口,继续往走廊深处巡视而去。
他不敢回头。也不想回头。他知道这时候没人会在意自己躲在房间里干什么——经历了昨天晚上那么艰难和离奇的逃难历程,他只想一个人静静。
但窗外的钟声一声接一声,揪住了他的心。他在桌子前迟疑了一刻,缓慢地站起身来,来到落地窗前,挑起一角丝帘,往外面望了一眼。
庭院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虚弱的阳光落在那些不言不语的狮子雕像上面。他顺着阳光往上看去,一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云层上方漏下来。
云层被震散了。钟声更为清澈地笼罩着大地。巨大的阴影随着钟声,一点一点地沉下来,就像有人在天堂用井绳慢慢放下一个巨人用的吊桶。
他屏住呼吸,连连后退,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这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扑到书桌前,翘起左手小指,右手奋笔直书。写下这么一张条子:
“致芮明、艾森:
我们被软禁了。
怪物的城堡停在厄舍宅上空。我猜如果有杰克种下的魔豌豆,那些怪物大概就会顺着豆蔓把我们都搬到空中城堡里去了。
救救我,救救史密森先生!我在二楼的女主人房间!史密森被关在别的地方了!快带人来!
你们都认识的
小福莱斯特先生(Mr Forresta Jr)”
接着,这个娘娘腔使劲打起铃铛来。铃铛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听差敲开门,出现在小福莱斯特先生面前。
“把这张纸条拿到庭院里去。”他下令道,“不要让任何女人碰到它——这个宅子里的女人都信不过。拿到庭院里,狮子雕像旁边的粪坑那边,把它扔到洗手池旁边的那个小洞里。别让任何女人看到你。”
说完,小福莱斯特弯下腰,怜爱地抚摸着小听差的脑袋,喃喃低语:“小宝贝,你可是我藏下来的秘密,你不会出卖我的吧?”
从听差不耐烦的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小福莱斯特松了手,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目送着听差蹑手蹑脚地消失在走廊里。
小福莱斯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13:25,二楼走廊
她看着小听差的背影匆匆忙忙地消失在通往庭院的窗口里,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又等了等。过了二十分钟,小听差再也没有回来。
她点点头,确信事情已经如自己所料那般成了,就转过身,翻过二楼的栏杆,凭空消失在半空中。
14:00 某个不知名的空间
穿着燕尾服的骨头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一具巨大的死尸。
“真的?”他半信半疑地质问,“你是说,就是这东西?”
没有人回答,但克诺亨一直在点头。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放在厄舍宅里的标志物。换句话说,这就是指向厄舍机关中心的指南针咯。它叫什么名字?哈,这就是原来的疯子李奥?呃,你不是说过,李奥根本不是疯子,是被你干掉的普通魔物?而后来的疯李奥是你伪装的——也就是说,唯一与史密森先生保持联络的那个人就是你,所以——”
骨头蹲下身子,用力抬了抬独角兽沉重的尸身。可以想象,根本纹丝不动。
“可恶,来搭把手啊,哈努曼。”克诺亨叫道,惨白的骨头脸上似乎飞过一丝愠怒的红晕,“哼,就藏在这里面?!你怎么不早说!”
他停下手,改向尸身下方的地面上摸索。白骨的手指碰到一把小钥匙一样的东西。他马上捡起来,在尸体上划来划去。终于,白骨科学家发出一声欢呼。
“天哪,果然是你!”
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从尸体打开的胸腔中伸出来,茫然地看着四周。
“龙呢?”脑袋问道。
“在大宅里,变成了某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史密森先生。”克诺亨回答,向史密森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
“拉着我的手,我们到宅子的中心密室去。那些坏蛋,他们这下有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