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进来。”
听到主人房间里传来的应答,芮明脸色就变了。艾森一把推开房门,芮明急不可耐地跟在她身后冲了进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高声叫道。
手里摸着水晶球,脸上挂着微笑的女孩望向芮明,突然用力一甩,把水晶球扔到身后去。艾森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昂贵的道具摔成了碎片。
“丽美!好家伙!你回来了!怎么样,有什么好消息?”维娜——这个蓝眼睛的厨房女仆大剌剌地坐在考究的高背椅上,身子斜着往下滑了一段,裙摆被撩了起来,露出白嫩的大腿。
“没什么好消息!我倒是想问你,在主人房间里干什么?”芮明没好气地回答,她疑惑地昂起头,嗅了嗅空气。
“恶~好重的酒气。这是怎么回事,厄舍宅里发生了什么,维娜?”
“一言难尽。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维娜咧开嘴,发出照例的傻笑。“不过,这些酒可都是好酒,特别是史密森先生藏在地窖的芝华士威士忌,‘生命之水’,我一滴也不会留给你,丽美。“
艾森躲在瞎眼的芮明身后,认真打量眼前突然出现在的这个女仆。她认识维娜时间尚短,除了让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和那身惊人的怪力,记忆里没有太多可供挖掘的东西。而眼下这位女仆却公然僭越,坐在主人的位子上,一身酒气,眨巴着双眼,同时透露出狡猾和愚蠢的气息,俨然一副已经成为厄舍宅主人的模样——这幅场景不用说有多别扭了,一定发生过什么。
“我才不管那些威士忌。史密森先生呢?他不是召唤我们两个过来的吗?他在哪里?”果然,芮明发问了,和过去相比语气显得更加小心谨慎。
“史密森先生?你一定唔会了什么,呃,是瓦让莱斯特太太把你们叫来的。瓦,瓦才是厄舍宅的主人。因为威士忌不能给你们,不过还有一些兰姆酒,瓦觉得你们回来会感兴趣的。”维娜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突然从脚边摸出一个圆肚细颈的酒瓶子。
芮明用力擤着鼻子,似乎要把满心的不快从鼻子里哼出来。“我不喝酒,我只想弄清楚,为什么你知道我们会回来?还有,为什么你要自称主人?”
“蛤?”维娜大声哼哼,“难道不是吗?赫丝塔说昨晚地震之后,其他女仆暂时都先避难去了,在大家回来前,史密森先生给所有女仆都安排了新职务。瞧,我这里还有赫丝塔转给我的委任状。”
艾森上前一步,从维娜手里接过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维娜的手抖得厉害,也不知道是醉酒还是紧张。艾森低下头,大声地将上面的字句读了出来:
“兹任命维娜·格拉迪亚特(Verna Gladiator)为厄舍宅主人,兼酒鬼大笨蛋,特此宣告。
任命人:赫丝塔·加布莱特(Hosta Cabrite)”
房间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维娜打破了沉默。
“瞧到没有。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让莱斯特太太叫你们两个过来喝酒,够朋友吧!”
“谢谢,虽然我觉得上面的第二个职位非常适合你,但是……你被那个**耍了,维娜!”芮明说道,“说正事,告诉我吧,维娜,这是哪里?”
艾森吃了一惊,扭过脸看着芮明。芮明脸上露出了警惕和慎重的神色。
“这、这里是史密森先生的房间,不是吗?我可是按照你说的路线走的。”艾森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知道,我们走的路没有错。但这里显然不是史密森先生的房间,而是厄舍宅主人——维娜所在的房间。”芮明淡淡地说道,“酒味掩盖了很多东西,史密森先生房间里常有的松香味也嗅不到——他可是狂热的大提琴家,手边时刻离不开抹弦的松香。还有,史密森房间方位朝南,如果我告诉你的方位正确,那么,现在这个时间,阳光应该正好从正对房门的窗口照进来……而现在我只感到这个房间阴森森的,告诉我,艾森,你的对面有没有落地窗子,有没有窗帘?”
艾森目瞪口呆地盯着正对面的墙壁,一面货真价实的红砖墙面。没有任何窗户。
“没、没有。这个房间一个窗户也没有。”
“所以,房间的位置应该被彻底改变过了。我也不相信维娜真的拥有能够命令李斯特太太的权力。这是哪里?告诉我,维娜。”
维娜蓝幽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夸站地张开双臂,猛地砸断手里兰姆酒瓶的颈,咕哝一声灌进一大口酒。
“这、这里时瓦选定的主人房间,看上去很像酒窖,瓦特喜欢——告诉你吧丽美,瓦早就腻烦了当侦探助手或者渔网斗士或者女仆,瓦要换个能随时灌酒的工作,比如英国女王或者苏格兰绿龙之类的——”
“你喝得够多了!清醒点,维娜,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快给我们说说,我们离开后——呃,你苏醒后厄舍宅发生了什么事?古拉呢?赫丝塔呢?他们去哪儿了?”芮明说道。
维娜冷笑一声,酒水顺着她的嘴边漏下来。“我忘记了,真的。丽美,我的脑袋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大概是白兰地干的好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幸好有那个声音在提醒我——你说我喝醉了,没有的事儿,那声音我听得特清楚,不然我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那么,现在你想起了我的名字丽美,而把那个该死的绰号‘芮明’给忘了?天,那你可真的丢掉了不少的时间——”
艾森踏上一步。“住手,维娜!”她叫道。
芮明吃了一惊。“发生了什么?艾森?”
“她手里有枪!”艾森小心翼翼地躲到维娜的另一侧,心里祈祷她的枪口只能选择两人中的一个。
“光荣归于女王陛下。”维娜不耐烦地将手里的酒瓶扔到一边,将刚刚从裙子里掏出来的那支扇形四管燧发手枪的枪口转向艾森,脸却依然朝向芮明。
“我腻了听你的命令,丽美,让我们重新开始介绍自己吧。我——维娜·格拉迪亚特,来自白厅(WhiteHall),爱好是喝酒……呃,这个不算……我加入达玛事务所并不是自愿,之前另有任务……这些事情我早就忘记了,不过幸好那个声音提醒我,从我的脑袋里找出来了这段经历……”
“白厅?”芮明自言自语道,“那地方我只能想到一个去处跟我们的工作有关,你是苏格兰场的人?”
听到伦敦警务处总部的名字,艾森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芮明身后。芮明却只是用手指点着下巴,露出深思的表情。
“确实……维娜,达玛先生找到你是在幽暗的白教堂小巷里。你翻着白眼,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弹簧腿!’因为丢失了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姓名,又和伦敦的怪物传说有关系,达玛先生才让你留在事务所帮忙……负责调查你身份的是达玛先生自己,我并不知道你的背景——但是,苏格兰场和我们的工作并没有冲突,你找回记忆真是可喜可贺,但我还得问一声,掏出枪对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维娜干巴巴地说道,“我注意到你身边的这个矮个子。你们俩身上都有一股可疑的味道——伦敦警察都很熟悉这种信香的味道,呃,当然,这是个秘密……见鬼我的酒还是喝得多了点……丽美你大概不是,但这个女仆我怀疑……呃,白兰地还是不要加啤酒的好,我的同事里有一个叫雷斯垂德的——我忘了他姓什么,他说茴香酒不能让人保持理性。当然什么酒都不能。除非这酒改名为皮特爵士……我对这位前前前首相没有意见,但酒……呃,我是乡下人,符合苏格兰场选人的标准……但因为我是女性就把我打发给乳臭未干的雷斯垂德当助手,还不给我颁发警章……这些牢骚一辈子都说不完,呃,我是说啥来着……杰克,对,杰克……该死我又忘了什么杰克了,这事儿是我第一个发现……那些机械和巫术人偶……对,对,我是说,你们都很可疑,我要逮、逮、逮耗子,俗话说,滚石不生苔,之类——”
她扣着扳机的手指颤抖起来。艾森大气都不敢喘,圆睁魔眼,身子慢慢往后退去。
“够了,艾森,给这个醉鬼最后一击吧。倒是个有趣的话痨,但我没时间听这些陈年旧事。“芮明不耐烦吩咐。
“听上去是个好建议,不过我得提醒一下,她手里拿着枪呢。”艾森怯生生地回答,刚才维娜的胡言乱语听得她出了一身冷汗。之前完全没想到,维娜竟然是个条子,说不定和杰克·里普尔也有过纠葛。
“这用不着,我知道该怎么对付维娜。”芮明微微弯下了身子。艾森注意到芮明悄悄从围裙里摸出了那把柯尔特左轮枪。
接着,芮明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敏捷地跳到一旁。“当心!维娜!赫丝塔在你头上!”
维娜显然吓了一跳,她不知所措地抬起枪口,眼睛翻起了白眼,“哪儿?!”她叫道。
“往左一点,够了!当心!弹簧腿!”
维娜尖叫一声,手里的四管燧发枪猛地一抖,发出可怕的轰鸣。一大片墙皮掉落下来,砸在花枝吊灯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吊着灯座的铁链则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第二声枪响从芮明的方位发出来。艾森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完全没想到一个瞎子竟然能如此决绝地开枪。芮明听声辨位,一枪准确地打到吊灯铁链上。早已不堪重负的铁链被打断了,艾森眼睁睁地看着吊灯掉下来,其中一根铁枝啪地一声打在维娜头上。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艾森,看看她死了没有。”芮明垂下枪口,紧张地用双手握住枪柄,吩咐艾森。
艾森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慢慢摸到维娜身边。那支笨重的四管枪扔在一边,维娜头上露出一个可怕的伤口,幸好血并不多。艾森摸到她的鼻子边,探了探鼻息,呼吸略有紊乱,但总体说起来应该没有大碍。
“只是昏迷了,不知道会不会有脑震荡。”艾森转过脸,向芮明报告。
“咳!不管了,反正维娜从前也不见得脑子有多清醒。”芮明说道,“我们最好还是给她包扎一下,免得出血过多。”
“用不着了。”艾森说道,“那个小圆东西在治疗她。”
芮明那边安静下来了。过了好一会儿,芮明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疑问:
“什么圆东西?”
“呃,一个跟眼球一样的圆东西。”艾森说道,“它好像在用某种丝线在缝合伤口。”
艾森停下来,不再说话。她意识到了,这东西——大概是跟伊诺克所说的魔尘类似的东西。
“如果我说……这是魔法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艾森说道。
“会。”芮明毫不迟疑地回答,“但这两天我见得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原谅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不是用什么东西跟维娜连在一起?它完成它的工作没有?”
“哦。应该是用一种丝线……已经完成了……”
“把线拔出来——别管维娜的死活了——把那东西拿过来,交给我。”
艾森迟疑了一下,拔线没有问题,她也并不是很关心这个用枪指着自己的酒鬼警察死活。但是,用手拿……总觉得有点危险。
剑柄也是如此认为的吧?艾森有点恼怒地想道——为何在这时偏要又震动又发热的,这讨厌的玩意。
她把躁动不安的剑柄从暗兜里掏出来。上面写着一行魔尘文字:
“别去碰那根线,让我来。”
“怎么做!”艾森脱口问道。
“把我放在眼球前边的地上。”剑柄说。
艾森照做了。只听见剑柄上的魔尘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地板上微微抖动。
维娜身上的眼球果然停止了运动。它抬起身躯,就像真正的眼球一样转动着身体,往剑柄的方向移动了一下,但丝线显然阻止了它的行动——刚才它用了很长的一截来替维娜缝合伤口,这些丝线一旦从眼球上脱落似乎就变成了死线,但仍然连在圆球身体上的丝线则活跃起来,它们从维娜身上脱落下来。眼球移动着这些丝线,把它们当作高跷,往剑柄方向迈出了一步,又迈近一步……眼球来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丝线,打算扎到剑柄上。
突然,剑柄活动了,沿着中轴线翻转过来,像一朵打开的莲花,又像突然张开大嘴的蟒蛇,啪地一声将眼球整个吞了下去。接着剑柄发出噼噼的声音,恢复了原来的形态。
芮明不耐烦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
“拿到那个圆球没有?”
艾森揉揉眼睛,地板上除了剑柄,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由自主地露出假笑。
“呃,拿到了。但是……它消失了……”
“什么?!”芮明懊恼地叫道,“至少损失了百分之五十的破案线索。算了,艾森,门口在哪里,我们赶紧离开这个牢笼。”
“牢笼?”艾森连忙把剑柄塞回围裙,四下打量。这个房间四面都是墙,果然就如牢笼一样。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
……四面都是墙?
“啊,门、门没有了!”艾森叫道,“我们真的被关在笼子里了!”
芮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瞧,我说什么来着。没办法,只有等幕后的主使人出现了。我相信,用那么古老但是有效的陷阱来诱捕我们,那人绝对不是请我们来这个房间里睡大觉的。呃,算了,干脆还是先睡一觉吧,养好精神。”
话音刚落,芮明就自暴自弃地往后一躺,仰天摊开手脚,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艾森眨巴着眼睛。芮明这番动作倒是让人十分莫名其妙,尽管这几天来自己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艾森此刻却完全没有睡意。落入陷阱,无计可施,幽闭在密室里,对一个出色的盗贼来说,这种折磨简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艾森叹了口气。得到剑柄,背叛杰克·里普尔之后,自己已经做不成盗贼了。她学着芮明的动作,双手枕在脑后,睁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天花板。她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开始,这个房间一直是黑漆漆的,没有窗户,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那么,没有魔眼的维娜要怎样才能做到活动自如呢?难道那个眼球一样的东西跟自己的魔眼是一类事物?
不对!大大的不对!
艾森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坐直身体,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确实是越来越近,还伴随着低沉的轧轧声,跟在史密森茶室里升降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也许是一种水压的处刑工具。
艾森捏着汗,充满恐惧地望着越来越低的天花板。突然,天花板停止了下压,只是整个转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一个圆形纸筒从洞口掉了下来,落在艾森身边。接着天花板又横着转动了一圈,洞口消失了。
艾森用颤抖的手指捡起纸筒,摊了开来。是一封书函。
“致芮明、艾森:
我们被软禁了……”
落款是小福莱斯特先生。(Mr. Forresta J.R.)
Forresta J.R.
艾森苦笑起来。她的内心开始被一种新的绝望控制着——
小福莱斯特先生,你大概没想到吧,我们也被禁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