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赫丝塔站起来了,依然是过去那幅嘻嘻哈哈的样子。她的褐色头发乱糟糟地在头上伸展,圆鼻子和下垂的眼角——和艾森两天前在厨房见到的赫丝塔一模一样,只有嘴角的微笑有点异样。实际上,这个笑容歪得太厉害,艾森甚至觉得它几乎要从脸颊上掉下去了。
“那么……芮明,你这算什么意思?”赫丝塔淡淡地说着,慢慢地举起了双手,“你是怎么猜的?”
“猜?哈!”芮明哼了一声,“我没猜,只是在最后的关头推断了一下。古拉揪着艾森来查看维娜的位置……当时艾森故意大声说话,想把古拉的位置告诉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大块头很谨慎地移开了,但他挪动的角度很微妙,侧身绕到艾森的另一侧……而按照常理来说,对付只能用耳朵辨位的我,立即将艾森拉开,同时朝相同的一个方位后退就能解决艾森示警的问题。古拉这个动作略显生硬,因为他的操纵者不能这样做——如果这样做的话,食人魔的身体就会彻底挡住一个方向的视线——正好就是你卧在地上的方向。”
芮明得意地歪了歪头。“我想,那个圆球因为埋在食人魔的毛发里,所以自己的视线也不佳,你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视觉来做一些判断。有得就有失,赫丝塔,恰好是你的移花接木手段出卖了你。”
赫丝塔眉头挑了起来。
“说得跟你亲眼看到一样。芮明,我一直不理解这点,明明都是些没有道理的推测,为什么你总是感觉那么良好?等等,你是怎么看到古拉的动作的?”
“呃?”艾森正在俯身查看李斯特太太的伤势,突然抬起头来。
芮明开心地微笑起来。
“以为我瞎了?所以据此设计了古拉的动作?哈,我这就回答你的两个疑问。首先,难道我的推断有错吗?你不是已经承认自己就是杰克·里普尔了吗?”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傻芮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逗你开心而做的恶作剧表演——就跟平时一样,我们俩故意惹对方不开心——”
“当然,你发现我已经瞎了,一定开心得不得了——”芮明拖长声音,打断了赫丝塔的辩解,“不,臭赫丝塔,这恰恰是你身为杰克·里普尔——或者其中一个重要干部的证据!我的眼睛是昨天夜里在地道里瞎掉的,而你和古拉当时身处厄舍宅,这个事实,除了艾森和奥娃他们,只有两种人知道——我带来的村民,以及某个在牛棚等待接头的杰克探子!在这些人中间,唯一能够提前将情报告知你的,只有中途溜掉的探子。”
赫丝塔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不,可怜的芮明,事实上,奥娃在天亮前曾经回到宅子里,是她告诉了我——”
“这更不可能——”芮明厉声叫道,艾森注意到一丝笑容迅速在她脸上绽开,这是种如释重负的恶作剧般的微笑。
“因为奥娃知道真相。在离开那个地底剑客的仓库前,我曾经把那个讯息告诉了团队的每一个人——艾森当时拉着我的手,我就抓着艾森,在她的胳膊上反向掐出这句话。在与魔物发生冲突前,奥娃曾经盯着艾森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我想她已经知道了……不过,因为字是反过来写的,估计艾森自己不太容易注意到。”
赫丝塔安静了下来,脸上头一次出现凝重的表情。“什么字?”
“什么字?!”艾森气急败坏地叫道,难怪在伊诺克的仓库里,芮明会那么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她连忙将右手翻了过来,扭过脸去看侧面被掐伤的地方。
过了一晚上外加一个白天,被掐出来的浅浅伤痕已经不太明显了,但仍然能依稀看出几个字母,如果不是有心去辨认,恐怕不容易看出来:“Rei…n…Pr…t…ds…tobe……bl…nd……”艾森运动脑筋,在脑袋里把缺失的字母补全:
“芮明假装瞎了!”艾森几乎暴怒地念出这句话。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说谎的芮明,对方却露出一派洋洋得意的表情。
“没错,我骗了你。”鼻子翘上来的女仆说道,“这种乔装很累人,不过我做得不错。”
“我就说嘛,一个瞎子怎么能在那么复杂的地形里还勉强跟得上我的脚步!”艾森生气得几乎要哭出来,“亏我还一直那么担心你!”
“对不起,不过在一开始被史莱姆的白磷火照到时,我确实是短暂失明过。非常感谢你的热心帮助……不过,艾森,我得承认,我当时还是对你存着怀疑,所以就想着,假装自己瞎了,好让你放松警惕,也许以后能取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成果。”
芮明淡淡地说着,灼灼的目光盯在赫丝塔脸上。“没想到最后,我还是借助这个小手段取得了关键的证词。别抵赖了,从探子那里得到错误情报的杰克·里普尔小姐。”
赫丝塔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那么说来……我往密室里放了氯仿,趁艾森昏迷时派李斯特太太进来搜查,当时你就躲在天花板上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奇怪,明明我检查过天花板上的那个洞……就算我栽了好了,接下来你想怎样?”
芮明警惕地举起左轮枪。
“我不想在这里审讯你,没工夫。你得如实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奥娃和圣剑被你们藏在哪里了?带我到圣剑那里去。”
赫丝塔爆出一阵笑声。
“这个很可惜,我做不到。”
“为什么?”芮明咄咄逼人,把枪口往前送了一下,几乎要顶着赫丝塔的胸口。
“因为你什么都不懂,还装作知道了一切。我最烦的就是你的这一点。”赫丝塔回答。
突然,赫丝塔的胸膛像充了气一样膨胀开来,将芮明的枪口推开。芮明还不及收回枪口,赫丝塔伸出右手,一搭一弹,轻轻松松地把柯尔特左轮抢卸了下来。
芮明咬着牙往回夺枪,却被赫丝塔就势抢过胳膊,整个人被架在赫丝塔的肩头上。
“帮忙!艾森!”
艾森的反应已经算是敏捷了,却还及不上赫丝塔。她一个侧腰,将芮明整个人甩过肩头,砸向艾森。
艾森脚下一错,摔倒在地上。赫丝塔冷笑着跳了过来:
“脑子转得快,但身体还是太懒惰啊,福尔摩斯小姐。”
她弯下腰,又一次扣住芮明的手腕。
“你完了,芮明,我可学过正宗的东方柔道。”
话音刚落,芮明缩起身体,整个人往后倒去,左腿却趁势弹出,一个漂亮的踢击,光脚丫踹正赫丝塔的下巴。
“哈,那你应该瞧瞧,这是正宗的法国踢腿术(Savate)。”
趁着两个厨房女仆纠缠在一起,艾森从地上跃起,扑向墙壁。她记得刚才李斯塔太太在墙角上捣鼓的位置,学着她的模样,在墙上乱摸一把。
找到一个隐秘的突起,就像一个小小的把手。艾森转动了一下。
夕阳的光辉一下子消失了。墙上的两扇门同时消失了。
芮明大喊道:“怎么?!”
“外面赶来了不少人,手里都拿着枪棒。”艾森回答说,“那是里普尔的人马!喔,开关在扭动,有人在外面拧着同一个机关……我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芮明终于在挣扎中占到了上风,她又踢又砸,赫丝塔拼命想压住她的手腕,但芮明每次都巧妙地将手往对方的胸前撞去,用赫丝塔硕大的胸部挡下所有的攻击。
“喂!你怎么比我还要像流氓?!”赫丝塔怒吼道。芮明趁机脱出一只左手,横过手肘猛撞她的脸部。赫丝塔只哼了一声,昏头昏脑地倒下了。
芮明站直身体,连连喘气。她揉揉眼睛,摸了一下周围,显然没有找到刚才格斗中被击落的手枪。她四下摸索,终于决定将黑暗中踢到的一个沉重东西拖到艾森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次,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说。
“别再骗我了!”艾森吼道,她的脑门上流下了不少汗珠。“我快撑不下去了,外面的力气好大!”
“我说真的。这房间里一点光都没有。”芮明说道,“没有时间救别人了。艾森,先用这个东西压着把手,我们把赫丝塔带上,往天花板上逃出去。”
艾森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疯了,这是古拉先生!”
“不,这是个趁手的顶门柱。”芮明龇牙怪笑,“顾不上其他了,反正他们几位都经历过一番落入贼中的考验,我猜匪帮也不会对这些昏迷不醒的东西出手。”
艾森略一思忖……不,艾森可不是那种徒有良善心思的好市民。
“就这么办吧,那就委屈一下古拉先生。芮明,帮忙把他压到这个位置。”
两个女仆喘着粗气,将这个体力活干完。被食人魔身躯压着的机关牢不可破,看上去比艾森自己有力多了。
接着,艾森咬着牙和芮明一起完成了第二件体力活——把房间里的桌椅和维娜、李斯特太太叠起来当作垫脚梯,将赫丝塔提上天花板。
出乎艾森的意料,天花板上居然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洞穴,艾森完全可以挺起腰站直身体,隐隐有光线从头上什么地方投过来,勉强能维持着视野,只有地板上呈现出铁锈的颜色。芮明俯下身,将地板上入口周边的一些浮土踢散,在铁锈上找到什么东西,弯腰捣鼓了一阵。
一阵暗哑的机械声之后,地板上的那个洞合拢了起来。下方密室的所有事物都消失了。
芮明转过身,意识到对面的艾森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她笑了笑。
“我这就跟你解释。杰克·里普尔趁我们不注意,往密室里灌了氯仿。自从我瞎了之后……不,这回不是骗人,我的嗅觉真的比以前灵敏了很多,之前在楼顶密室吃过氯仿的亏,这味道我可忘不掉……”
芮明弓着身子,猫一样潜行到艾森身边。艾森头扭过一边,不去看芮明的脸。赫丝塔歪着鼻子,在另一边昏睡着。
“幸好这次氯仿的浓度不高,我偷偷用唾液弄湿了围裙,捂住鼻口——等你昏迷过去之后,我就站起身,到刚才天花板打开的位置——艾森,在我装睡的时候,天花板的小动作可没逃过我的耳朵……顺带一提,我当然注意到你把天花板掉下来的东西藏到兜里了,就顺手往里面摸了摸,呵呵,别这样盯着我。剑柄和纸卷在一起,我就帮你带走了——”
“贼!你是贼!”
“不,我是了不起的密探,为同伴隐藏秘密的线人……如果不是我从你兜里拿走了这些东西,它们早就落入赫丝塔手里了。接下去说吧,天花板当时降得很低,我顺利找到了洞口,用你藏着的飞刀撬开一个口——别这样,反正你也不差这一把——钻了进来。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屎!”艾森没好气地回应。
“正确!”芮明兴高采烈地回答。
“什么?!”
“笨贼小姐,这里正是奥娃负责的茅厕的正下方。”芮明不安地揉着鼻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大体上可以推断,厄舍宅里有另一套房间运作的方式。这个密室其实是一个移动的传输箱,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了这里。”
“你说这里是地底下?可是,刚才你不也明明看到房间外面的夕阳吗?那怎么可能……”
“那是灯光,艾森。”芮明回答,“一种昏暗如同薄暮的灯,就像矿工井底的喷灯一样喷到它需要照耀的地方。这种被幽闭的感觉我非常熟悉。老实说吧,艾森,我开始对厄舍宅意味着什么感到动摇了。这不是一幢房子,而是一个不断运作着的大机器。厄舍宅不过是这个机械怪露出在高地上的一部分而已,古老的砖块和木头包裹着的是铁锈斑斑的船舱,我们就像被困在一艘活动的钢铁轮船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