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芮明绕过满地的瓦砾,脸颊鼓得高高的,她爬上一大块完整的楼梯残骸,双手叉腰,昂着头,望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巨型裸体女仆。
“奥娃,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厨房女仆说道,“至少你承认了,我们两个——还是你的朋友。”
奥娃扭过头来,睁大红红的眼睛。“朋友?”巨人问道。
“没错。”伦敦来的实习侦探不自然地抿起嘴,“总之,我觉得你是什么都无所谓,人也好,龙也好,其他的什么东西都好……都很好懂,反正,在打架的时候我都可以放心背对着你。”
“可是……赫丝塔告诉我……”
“闭嘴!!!”
艾森吃了一惊。虽然芮明一直以来脾气都不是太好,但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艾森还是头一次看到。
芮明用力咬着牙齿,冲着上方伸出胳膊,气势汹汹地指定半空中的奥娃。
“那个**说的什么都不作数!我也不想知道那些狗屎!我只问一句,十年前从天下掉下来,砸垮了我的房子,还跟我调换了人生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
奥娃歪过头,沉吟了一番。
”好像是……然后……“
”闭嘴听我说!然后,我来告诉你吧,这10年中间,那个被你调换了人生的女孩经历了什么——“
芮明的右手依然叉着腰,左手指着半空,这个姿势虽然看上去有点古怪,但厨房女仆的气势完全压倒了其他一切观感。艾森和奥娃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芮明。
“让我来告诉你吧,奥娃,你本来应该过着一个怎么样的人生:在那个名叫斯普拉荷的女魔法师手下打杂,被黑巫师堵在冒着火光的实验室里,被人狼在深夜的柴郡原野上追赶,然后被某个发了疯的科学家从被窝里偷走……直到我遇到福尔摩斯先生,事情才完全变了个样,被戴着铁拳套的武装歹徒堵在冒着火光的工厂里,被**杀人狂在深夜的伦敦街道上追赶,然后被某个发了狂的骗子拿着匕首从被窝里拉出来……”
“呃,芮明……”艾森犹犹豫豫地打断了芮明的讲述。
“你也一样闭嘴!”芮明吼道。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控诉你,不是在念念不忘被你替换的安逸人生。我是说,我对这段经历充满了骄傲……因为吃了这些苦头,我才不再是那个蠢兮兮、胆小如鼠的罗塞拉·采石岸——告诉你,从我学会说英语以来,我一直痛恨着那个自己。噢,我为什么是这样软弱无用的女孩,为什么我的父母不是出身于拉文一族的显贵——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跟你一样,奥娃!也跟你一样,艾森!
“但这有什么关系?伦敦警察讨厌我,我打乱了他们的正常工作;伦敦罪犯憎恶我,我随意对他们施加罪罚。我既不是正直的市民,也不归属于黑暗中的渣滓,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赫丝塔恨我,我也恨赫丝塔——但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之间互相的憎恨,是因为我们彼此太过相像,都是这个世界上无所适从的孑遗物种……但这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赫丝塔跟你说了什么狗屎,但是奥娃,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是龙还是什么别的怪物。你就是我的同类,我唯一关心的是,为什么你不趁着这个身体还是无敌的时候,把我们从危机里拯救出来呢?奥娃,如果你做得到的话,对我来说……这就是你第二次救了我……这是勇者的责任,不是吗?”
芮明说不下去了,夸张地弯下腰,大声喘气。
奥娃的身子变得缩小了一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芮明,你也许真的不了解……但是,算了,我会把你们都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的。还有史密森先生……”
“打断一下!”艾森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了,“小福莱斯特先生要爬到高处去了!”
三个女仆一起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小福莱斯特先生憋红了脸,使劲将自己塞进钢铁墙壁上的一个人孔去。
注意到奥娃的视线,杰克·里普尔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下子缩了进去。
“糟糕了!”艾森跺着脚叫道,“我分神了,让那个坏家伙跑掉了。”
“小福莱斯特先生?”奥娃嗡嗡地说着话,“他是怎么了?”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大坏蛋,我估摸厄舍宅里的一连串袭击事件都是他在幕后策划。”芮明说道,“不知道他躲进这个堡垒里想干什么?”
厨房女仆打量着眼前的钢铁堡垒,环顾一周,皱起眉头。“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是什么东西……”她指向自己与艾森掉下来的那个天井坑道的外墙,这里的墙面看来不是钢铁构成的,隐隐在颤动。
奥娃弯下腰,把芮明指着的那个地方捅了一把,一大块墙面掉了下来。里面的大木柱露了出来。
艾森退后了一步。“这是……”她叫道。
大木柱几乎要倒了下来,有一根铁线从后方的铁墙上伸出来,将它拉住。
那堵后方的墙在慢慢后退,大木柱倚在墙上,倾倒的角度越来越明显。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木柱连着一大片铁质的地面,从地上翘了起来。
那并不是地面——而是一大片又薄又大的铁皮。木柱将这一大片铁皮提了起来,这时可以清晰地看到木柱居然是中空的,一个黑洞洞的开口在铁皮中央呈现出来。
艾森好奇地打量了半晌,终于叫出声来:
“我的天,这不是一个大喇叭吗?”
木柱这时已经完全抵住后方的铁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木柱的顶端滑进了铁墙上凭空出现的一个洞口里,牢牢地卡住了。整根木柱连同底端的铁皮喇叭一下子挺直起来,巨大的喇叭口对准了形态各异的三名女仆。
接着,巨大的笑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声音的气流将芮明和艾森冲得站立不住。
芮明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左右看了一眼。
“艾森、奥娃,看来并不是这个喇叭后面的这一面墙在擅自移动。”
整个大厅被分了开来,四面的墙面旋转着打开,屋顶发出咔咔的响声,翻转过来,露出了外面冰冷的夜色。
艾森吸了一口冷气。奥娃眯着眼,万分不解地看着后面的墙壁。
“怎么?”她问道。
小福莱斯特先生的嗓音从大喇叭里钻了出来,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作响:
“你们这些坏女仆。告诉你们吧,这个喇叭是我特意赶制出来的,这样就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发表我的主张,而不用冒险跑到厄舍宅以外的地方谈判。
“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完蛋了。我是没想到,居然要用到这最后一个武器。算了,圣剑我可以先放弃。哈哈哈哈,但是在那之前,你们还是得全部趴下。
“在我找到该死的启动钥匙之前,我来解答你们的问题吧:
“没错。我就是小福莱斯特·厄舍,这座大宅子的主人。我把房子的使用权卖给了史密森,但这所房子仍然是我自己的产业。它是我的祖父设计的,由我的父亲花了一辈子来建造,现在,即将在我的手下称为英格兰最大的传奇。
“告诉你们吧,是我,很多事情都是我干的:
“我招来了史密森先生——他是个魁梧的绅士,一个好汉子——因为我听说了他在印度发掘圣剑的传说。
“是我邀请史密森买下这所房子。是我首先发现了地底的魔物,并赶在史密森发现之前与他们签订了协议。
“但我没来得及在圣剑失踪前拿到它。
”史密森在取得圣剑之后,立即开发了自己的密室和保安系统,连我都不能随意接触圣剑。
“没错,是我后来在夜里派遣魔物,搜索丢失的圣剑,吓坏了李斯特太太。
“是我订下了让魔物夜里在庭院里进行骚扰的计划,为了让误闯进来的侦探转移视线;
“也是我在茶室打昏了史密森,进到了史密森布置的阁楼密室。
“正是我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厄舍宅模型,虽然我不完全理解这个东西的作用,也不敢立即处理掉它——史密森虽然疯狂,对密室却极为注重。我不想让这个可爱的男人受到更多伤害。
“所以是我洗掉了模型的内部魔尘,是我安排艾森打入你们内部,也是我安排了艾森到来后的大规模进攻;
“没错,都是我。我就是隐藏在你们中间的怪人,我很幸运,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到我。也是,谁会想到厄舍宅真正的主人,居然是在苦心积虑地计划着彻底摧毁这个家庭的元凶呢?
“你们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吧?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恢复厄舍一族在乔治时代的地位而已。
“我的祖父,是曼切斯特最有名的绅士、学者,皇家科学院候补院士,连小皮特首相制定国策,都要事先恭请他,询问我祖父的意见。乔治四世为我们家族特地申请了一笔皇家年薪,支撑他的宏图计划。但现在呢?
“为了建造这个巨大的机器宅子,厄舍家花光了最后一笔钱。而维多利亚,哈,这个拉文家族的蠢女人,却在这个时候蛮横地取消了那笔皇家年薪,理由是没有在这个工程中得到相应的回报。
“哈,她的目标是让我的父亲把宅子变成供皇家游行取乐的玩具、世界博览会上的稀奇道具。不!这是武器!有了这个东西,厄舍甚至能够征服整个美洲!所以我何等痛恨拉文女王们——更令我痛苦的是,在整个大不列颠,人民都被拉文帝国的荣光麻醉了,我只找得到一个,一个跟我一样痛恨拉文帝国的组织:
“杰克·里普尔!赞美伦敦的那个老家伙!他们告诉我颠覆拉文帝国的关键。圣剑!啊,我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杰克,拿了他们的钱,马上去找一百年来一直在厄舍宅的坑道里埋头做研究的魔物们。
“是的。一百年来,是他们在帮助我的祖父,建造这个了不起的宅子。厄舍的传统传到第三代,当初与魔物的协议合同已经模糊,失去效力。但我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合作模式。
“我答应了魔物领袖的条件。悠,这头从英吉利海峡赶回来,接管这个不成气候的地底工兵队的巨龙,看上了厄舍宅。我答应,将杰克提供的金币、这所宅子——魔物和我祖父的共同心血——连同宅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交给她。前提是他们帮助我夺走圣剑,帮我修改圣剑的权限。我将独自拥有足以毁灭拉文帝国——大不列颠、德意志、丹麦、俄罗斯和奥地利的武器,而他们将接管厄舍宅三代的心血,献给他们空中的大魔王。
“完全公平!毫无讹诈!童叟无欺!可是,奥娃,芮明,艾森,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凭空而生的猴头怪,你们破坏了我的整个计划。芮明,你引诱了艾森;艾森,你破坏了只差一步就完成的盗窃计划;奥娃,是你消灭了杰克派来的人马,干掉了魔龙赫丝塔,还把魔物的巢穴翻了个底朝天。损失那么大,现在杰克和魔王城都不会放过我了!天哪,我真恨你们!”
奥娃两手一摊。
“呃,原来我干了那么多事情吗?我一点都没留意到。”
“够了!”小福莱斯特的声音变得怒不可遏,“你唯一干的好事,就是除掉了悠,所以我也不必遵守跟她的合约了。既然这样,我就要亲手来收拾你们。不要以为我害怕巨人或者巨龙——你们根本不知道厄舍宅是干什么用的!”
芮明嘀嘀咕咕地说道:
“我们当然不知道。这些理由还真是莫名其妙……”
她的话音被艾森的大叫打断了:
“奥娃!我们赶紧逃吧!”
奥娃侧过头,一脸的不解:
“伊森,我们为什么要逃?我可以打扁他。”
“不,我觉得我们中谁都做不到,”艾森的嗓门变得更大了,努力要压下小福莱斯特从喇叭里发出的狂笑声,“这所房子起码有上万吨重,我们谁都挨不起它的一拳。”
“你说什么呢?这房子会拳击?”奥娃依然不明白。
但芮明脸上露出了跟艾森一样的恐惧表情。
“不,奥娃。我觉得,它真的会!”
奥娃站直身子,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和另外两位女仆站在一个孤零零的土堆上。四面的铁壁不见了。
整座厄舍宅已经拔地而起,挺直身子。屋顶升了起来,变成一个正方形的头颅,从里面冒出一股股青黑色的烟雾;而不知道哪两个房间从房子中间脱离出来,钢铁的外壁拧成一团,变成两个巨大的拳头。
奥娃摸摸头,敬畏地仰视着眼前比自己还要庞大的蒸汽怪物。
“好对手。看来得有一场恶斗了。”
粪坑女仆终于露出了笑容,她重新变成一团黑泥,凝结成魔龙的姿态。高傲的橘色头冠跃跃欲试地挺起,迎向摇晃着走过来的钢铁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