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吗？”观察室里的文职谨慎地向桌对面的女性发问，他提问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三天前一从1.76兆赫收容单元出来就把自己揍了一顿的文森特。
“没有，我感觉很好。”
文森特几乎二十四小时都竖着的眉头现在居然老实地躺平下来，脸上也一副驯良的表情。
“我没问题的，倒是你已经连续工作六小时了，真的不需要换班休息一下吗？”
被文森特这么关怀，文职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在弄清楚持续使用的结果之前，我们都不能休息。”
“对不住啊奥尔加，又拖累你了。1.76兆赫那次也是。真的是，道歉多少遍都不够。”
“你现在这个状态下道歉我也不会买账的。”文职只是摇头。
在文森特的身旁，漂浮着一个黑色的圆盘，它的正面是形似眼睛的符号，符号旁有两只按钮，在装置的侧面还内嵌着一处额外的滚轮结构。文森特已经持续携带这件装备六小时了，测试表明文森特的精神状态受到了一定影响，但行动效率却取得了极大提升，就像熟悉了迷宫的章鱼能够迅速找到出口，现在的文森特在公司内的移动没有一丝拖沓，在被要求移动至目标地点时，她总是自发地选取了字面意思的最短路径。除去生理方面，装置还在别的地方产生了效果——文森特原本略显暴戾的性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现在的文森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展现出了高度的交流意愿，除了就此前的事故一一向文职们当面表示歉意外，甚至还主动给他们端茶送水，对此文职们的表现惊人地一致，他们都跟见了鬼一样又是赔笑又是回绝，而文森特竟然也没有强硬地紧逼上去，而是轻描淡写地再度道歉，而后就自己退开了。
装置作为异想体的等级被一路下调到了TETH，文职们一度给它讨论出了“行为校正仪”这么个名称。办公室娱乐性质的“是否该让文森特一直使用装置”的议题，也打出了五票对五票的均衡局面。
“文森特，你不过是靠着这件异想体才能好好跟人说话，要是把这个装置停了，你就是个谁都嫌的渣渣。”
即便被奥尔加在语言上侮辱，文森特的表情也没有丝毫起伏，她的微笑简直就像是刻在了脸上。不过，装置侧面的滚轮的确再度开始滑动，奥尔加将这一情况留存在案，对照之前的记录，基本可以推断滚轮控制的是设备对使用者施加影响的强度。
“你的评价很中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变回以前的状态了。”
更加离谱的话令奥尔加一手扶住自己的额头，接着说了下去：“我就当你现在在说胡话吧。文森特，我真的不是出于私心对你语言暴力，等你把这个设备摘下来可别再揍我了……”
要说这场令人哭笑不得的试验中心理压力最大的人，恐怕非得是奥尔加不可。工作第一天就被送去了医务室，一直躺到昨天才重回岗位，如果不是文森特的铁拳制裁，奥尔加本来该和贝拉一起与禾心就1.76兆赫的工作进行对接的。这种情况下，他还得硬着头皮对文森特进行刺激，说实话，他都做好实验结束以后在观察室躲几天的准备了。
今早工作前，贝拉看见奥尔加一箱箱往观察室搬干粮，还以为他是要模仿过冬的仓鼠。了解到情况后，她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几天工作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家伙就是文森特了，在这几名文职间几乎到了只要听见名字就要头皮发麻的程度。
为了这次工作，文职们把之前留在身边的创可贴止痛喷雾之类的东西都贡献了出来，奥尔加也被当成了文职当中应对员工型“异想体”的英雄人物。
“勉强你一直找话题，真不好意思啊。但是我实在是不擅长聊天，以前也没怎么做过这种事。”
又一次被文森特道歉，奥尔加强作镇定深吸一口气。
“我们只是在做分内的事。”奥尔加将视线垂向桌上的剪贴板，翻到了今天最初的一页，“文森特，你佩戴O-09-96是在今早的九点，你还能回想起今天做过的事吗？”
“啊……先跟打了照面的人道歉，然后去做了判断力和战斗测试，接着跟以前一样去一罪百善的单元工作，再之后就是在这里跟你谈话了。”
奥尔加点头，文森特的记忆正常，今日对一罪百善的工作也没有异样。文职们昨天对O-09-96进行过基础的分析与测试，得出的结论在今日试验中也取得了初步验证——使用者的精神状态会出现劣化，但相对地道德观与行为举止都会得到修正，同时战斗状态下的出手会变得更加迅速，移动也会更有效率，原因应当是设备抑制了多余的想法，迫使使用者高度集中。
“看来没有问题，我们进行下一阶段的测试……”
就在奥尔加再次开口之时，观察室的气密门打开了。
丝带和蝴蝶结，红白相衬、满满地绣着幸福的大衣，即便是这样绚丽的衣服，也盖不住穿戴者的光辉。闪耀，如同晨曦在其中流淌的金色眼眸。鲜红，好似火焰溶于流水的红色长发。英姿飒爽地走进观察室的，是位身材姣好的女青年。
“奥尔加，暂停试验，文森特的精神读数下降过速了。”
简明扼要的话语，让办公桌那头的奥尔加愣在原地，女青年向他报以一个柔和的笑，让他放心交给自己，文职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后背贴在了座椅上。
“我要解除装置了，做好心理准备。”女青年径直走到文森特的面前，红色的唇瓣动了动，吐出了剥离掉多余情绪的话语。
“啊，我没问题的，不需要取下来……”
没给文森特一点回绝的余地，女青年白皙的指尖已经按在了O-09-96的一颗按钮上。
“做好准备。”
她淡粉色的指甲修得很短，几乎与指尖齐平。
“呃……好的。我准备好了。”
女青年略一点头，照着按钮压了下去。蓝灰色的按钮开始闪烁，而女青年也将指尖滑向设备侧面的滚轮，开始缓慢调整。
那个滚轮就像是给游戏角色定制外观时的面部调整器，文森特躺平的眉头一点点坐了起来，最后终于又生气地站起了身。
“等等…等等，身体好重。”文森特的话语伴随的情绪的波动而起伏不断。
“冷静，文森特。很快就结束了。”
女青年能看见文森特的全身都在颤抖，因而放缓了手指的动作，片刻后继续旋转滚轮。在这个过程中，文森特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他……妈……的……”
在文森特的嘴角抖出脏话后，女青年脸上反而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真是为难你了。”站在文森特的视角上显得尤为讽刺。
她将手指从滚轮上移开，按下了另一枚按钮，这下，O-09-96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
“啪！”
文森特猛地站起，从女青年手里夺过O-09-96，往面前狠狠一盖，几乎要把桌面拍穿。
“你们是觉得很爽吗？啊？！故意拿着这个破玩意来羞辱我？！”
从护甲里露出的白色脖颈上暴出条条青筋，文森特几乎是嘶吼着喷出了这样的话语。
“文森特，大家都只是在做分内的事。之所以会选中你，也只是因为你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试验产生结果，这点你自己应当清楚。既然是工作，总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我**要你在这跟我讲大道理？！”
文森特激动地把手背扇向身前，女青年只是稍稍往后退了半步，轻易地躲开了。
“如果一遇到不遂心意的事就进行破坏行为，会让公司方面为难，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女青年甚至没有正眼看文森特，只是上前两步从桌面上把设备捡起，检查它是否受到损伤。
“理解成这是威胁也好，当成别的什么也罢，我不想跟你争吵。我跟上面申请过了，你今天可以不用进行别的工作，去休息吧，去训练场发泄一下也行。不过你要记住一点，虽然员工手册没有规定不允许敌视同事，但对他人进行肢体暴力是禁止的，如果某位文职因你丧失行动能力，进而导致工作失误异想体突破收容，产生的后果可不是一两个词能概括的。”
“……”
文森特的护甲发出轻轻的嗡鸣，她没再说话，阴着脸走了。
“你也辛苦了。”
在文森特走远后，女青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整理表情，将面上换出和之前一样柔和的笑，对办公桌后面紧绷着身子的奥尔加说道。
“不会吧……那个文森特……你把文森特搞定了？！”奥尔加侧着脸，看到文森特阴沉着脸站起身，可终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
“什么搞定不搞定的，只是正式地与她交涉了而已。每个职员都是公司的助力，我只是单纯不想看见无意义的内耗。就算齿轮坏了可以换新的，世上也没有免费的配件包。”女青年面色平淡地补充。
奥尔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虽然文职们自我感觉只是在科技公司普通地上班，但员工们似乎老是爱以“齿轮”代称自己，就像公司会把他们消耗掉一样。
“人类之间的恐惧和敌视，其实真的什么算不上。”女青年摇了摇头，充盈的发量让她的轮廓显得十分柔软，难以想象她刚刚还在和一股痞气的文森特对峙。
“我去再收容这件异想体了。”她举起拿着O-09-96的手，跟奥尔加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行为校正仪’这个名字，之后会有讨论的，谢谢你们的提议。”
奥尔加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离去，只留下心里的一抹震惊，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在晚饭时和其他人一起讨论了——
关于那个，名为“燕逐晓”，代号为YAN01，曾被误以为是控制部第十一位文职的员工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