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禾心抱着两腿蹲在自己的床上，而燕逐晓坐在墙边的吧台桌旁。
“他们的死不是你的责任，公司也已经尽力了。B2东区走廊是死路，强度受主体能力影响的护盾即便设置在他们身上也抵挡不了魔弹的一击。超出承载上限的情况下，护盾的有无完全没有区别，文职不可能在魔弹的全额伤害中生存。”
禾心没有回话，室内静得仿佛能听见手表的滴答声。
贝拉的腕表还在转动着。按理来说牺牲职员的痕迹会被彻底清除，但燕逐晓还是设法争取来了她的遗物。贝拉将腕表护在身体下面，肯定是有原因的。没有联系到外界亲属的情况下，这块表会被白白处理掉，燕逐晓觉得自己至少该做些什么。
“如果你暂时不想说话，我就继续了。虽然公司不会因为文职损失追究你的责任，但是临阵脱逃是严重的违纪。上面对你的惩戒是，作为警告取消你一日的脑啡肽配给，轻度戒断反应会让你情绪波动、注意力无法集中，所以明日午后起你会被禁止参与工作。另外，明早六时，你要去安保部报道，你是安保部的成员了。”
“这是我的意思，现在的你不够成熟，控制部可能会让你想起不想面对的事情。另外，我觉得你肯定会想见见安保部的异想体。就允许我自作主张给你安排一次吧。”
禾心还是不说话，红红的双眼又涌出泪水。
“你也不用太担心文森特，她的情况已经稳定，明天就能接受再生反应堆的治疗，后天就活蹦乱跳了。”说到这里，燕逐晓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我挺想安慰你，但果然还是更想让你坚强点，这样的事以后肯定还会发生的。一直沉浸在过去才真的会没法保护别人。”
“……”
禾心用衣袖猛地一抹眼眶，抓起还有水的塑料杯朝燕逐晓丢了过去，燕逐晓抓住了杯子，但还是被里面的温水浇了一身。
明明之前的事还没有道歉，现在却又因为情绪化做了不好的事。
“那。明天见，中午我会去安保部接你。今晚实在睡不着就明天晚上再早点休息。实在难过的话我就在隔壁。”
燕逐晓缓缓起身，在气密门打开后走了出去，而后悄悄回了个头。
红色的背影，被薄薄的金属隔在了外面，房间内只剩下两只仍在转动的手表，还有两滩温热的水渍。
……
禾心的身体沐浴在绿色的灯光里，绿色并没有给她带来希望，仅仅只是一点一滴地将冷色调的寒意注入她的内心。
禾心已经在安保部休息室等了很久，一醒来她就动身往这边来了。
终于，休息室的南面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禾心脑中的混沌就被震惊驱散了。要问为什么，因为来者看起来比自己更加浑浑噩噩。
“安保部的人确实不喜欢迟到，但只要维持基本的守时就好，没必要提前那么多。反正我们再怎么努力都不会让这个鬼地方变安全。”
吐出颓废而慵懒的声音，头发留到及腰的男人坐在了禾心的对桌。
断眉下的眼睛也许曾经熠熠生辉，但现在除了迷失什么都没剩下。绿色的长发也没有经过打理，让人怀疑他头发的长度并非出于时尚，而是单纯不修边幅所致。
臂章上的“N”表明了来者部长的身份，Hod那样亲切部长的存在尚可理解，这样一个萎靡不振的人又是怎么成为部长的？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Netzach，安保部的部长。目前致力于测试脑啡肽的抚慰作用、还有领导安保部的啤酒售货机运动。有兴趣的话欢迎你一起加入。”
原本还想着人不可貌相，想听听面前男人究竟有何城府，但在听完这样堕落的自我介绍后，禾心基本能确定眼前的家伙就是个里外都是败絮的典型废人。
就算带着笑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根本不是出于幽默，而是歇斯底里和自暴自弃，面对初次见面的员工都是这种态度，可见这个男人的内心已经锈成了什么样子。
“呼，果然你也觉得我很没用是吧。碰壁多了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之后谁都会是这样子。”Netzach将手指捅进头发里挠了挠，“不过我姑且还是部长，该完成的工作还是会尽量完成的。”
“你的臂章。跟我来。”Netzach将一只绿色的臂章交给禾心，而后将她带向了观察室。
“F-01-69，HE级，魔弹射手。你身上的E.G.O就是从这来的。”
Netzach双手抱胸，站在禾心身后，让她看监控屏幕上的那个人形异想体。
灰色军服、蓝色斗篷。将巨大的杠杆步枪扛在肩头，笔挺地站立着。
喷涌着蓝白色强光的两眼眯成锐利的形状，脑后絮状的黑色飘荡不止。
什么敌人都能杀死，却又谁都保护不了的E.G.O武器，正是源自于它的拙劣仿制品。
“你原来一直在给1.76兆赫做压迫工作吧，这边的工作应该很适合你。你内心的正义足够强大，压迫工作的经验也丰富，即便说魔弹射手的工作是为你量身打造也不为过。它本质上和神话传说中的恶魔类似，不接受交易以外的对话，但你要是自信到认为自己能用言语谴责它，不妨试一试，说不定会有效果。”
“……”
禾心没有回话。她手里的异想体档案被捏出了褶皱。
……
年轻猎户家里一共七口人。
继父、继父带来的五兄弟。卧床不起的生母。还有他自己。
猎户的生活状况，可以说是全部童话中最悲惨的境遇相加，继父就是活生生的蓝胡子，已经杀了几期妻子，自己的母亲也因为他瘫痪在床。那五兄弟个个和他一样疯，不但把猎户当畜生使唤，还喜欢用铲子打他，五个人正好够把他揍得五体投地。
继父家里有地位，母亲是被强夺的。
但是，那一家疯子的亲情演得太真，镇上的人不是被骗就是收了好处，每当家里出事，大家都说是猎户不肖，手脚又笨又懒。
忍无可忍的猎户，与青黑色的魔鬼做了交易，他得到了一把七颗子弹的枪，就算枪口指地，子弹也能在千米之外射杀目标。
他利用这把枪，一个接一个地把“亲爱的”家人全杀了，最后只剩下卧床的母亲。
他早已背负着镇民的猜忌与骂名，只是因为证据不足没有被逮捕。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病榻上的母亲。
猎户坦白了一切。
“Es tut mir leid, Mama.”
最后一颗子弹扭转回来，贯穿了猎户自己的胸膛。血液被蓝黑的电光烤焦，碎肉连带血痂一起化作飞灰。
母亲的绝望，让青黑的恶魔吃了八分饱。
剩下的两分，要靠已经变成傀儡的猎户慢慢填满。
心满意足的恶魔，将被打穿的猎户尸体拖走，舔了舔嘴唇。
……
收容单元之中，禾心仰望着那个高傲的身影，双拳死死捏在一起。
“你那算是什么？会有附带伤害的武器算是什么东西？你觉得这很强吗？”
她扯下自己身上和对方一样的披风，丢在地上。魔弹射手不为所动。
“如果武器只是为了破坏的话，跟三百万年前原始人一样选块形状合适的石头不就够了吗！”
禾心现在的举动恐怕不能称为“工作”，仅仅是在出演着一场闹剧。
但她有什么办法？面前的人形异想体软硬不吃，它没有什么物质需求，大部分时候都像尊活雕塑一样几乎不动弹，别说冲动行为了，就连本能动作都没有。逆卡巴拉能量稳定在根本用不着抑制的水平、神经网络图上也没有明显思考活动。本来就没有什么沟通欲望，压抑沟通能力自然就无从做起。如此一来，禾心能做的自然只剩随着自身的强烈感情去肆意谴责了。
好在禾心至少还有骂下去的动力。人总是喜欢贬低比自己厉害的人，这是人的天性，就像天生喜欢好看的人一样。在刚刚经历创伤后更是如此。
“这种光是拿在手上就会愧疚到要呕出血的东西，你怎么才能一直扛着！果然异想体外表再怎么像人都只是怪物！”
越是责骂，禾心越感到自身的无力。魔弹射手不为所动的同时，她自己的泪腺却几欲崩溃。无法回应的期待中，最令人痛苦的莫过于无法应答的求救。但文职的死与魔弹射手没有任何关系，禾心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否定魔弹射手存在意义的资格，如果不能依仗E.G.O的力量，自己什么都不是。现在对魔弹射手的责骂，又有多少是在为自己临阵脱逃开脱呢？
明明在更早之前就有文职牺牲，但那时的自己却不像奥尔加和贝拉牺牲时这般痛苦，想到这里，禾心的内心几乎要被灰色的自责吞没。
在过去的委托中致人冤死、因为辜负燕逐晓而未能提前获取血正午的警报……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行动都是正确的，到最后才发现都是一厢情愿，事情从来就没理由按照预想发展……”
突然，那个高大的身影动了起来。
魔弹射手从腰间拿出个镶着金边的蓝烟斗，往里面抖了点粉末后包在掌心里，用打火石往里面敲火星。
在缕缕烟气从烟斗里升起后，魔弹射手弯下身子，将修长的手臂伸到禾心面前。
亮蓝色的眼中流淌的是同情、是悲悯，还是对潜在客户的劝诱？
观察室的文职遵照部长的指示，直到现在都没有发声，只是沉默地见证着工作的全程。缓慢增加的PE-BOX计数，就在刚刚出现了造山运动一般的抬升。
看似厌食的人，可能只是因为没有想吃的食物。即便是情感已经在永夜之中冰封的人，也总有那么一两点镢火微光在内心某处闪烁，而相同的情感激起的共鸣，足以为长夜带去转瞬即逝的辉光。魔弹射手想吃的，正是足以驱动赎罪之轮的愧疚。
羸弱之人，光是拿起魔弹就会堕入癫狂。
而强大到能够拿起魔弹的人，往往会被其力量所蒙蔽，将生命本身的厚度遗忘。
为赎罪而杀戮，只会让罪恶愈发沉重。唯有足够强大、但仍旧对力量与生命抱有敬畏之人，才能斩断罪恶根系，使其无法继续生长。
知晓魔弹的威力，却不为复仇心驱使，反而选择将其抛弃、质疑其存在，这才是真正的“正义”。
“Ich verstehen.（我懂）”
在烟雾之中，禾心闻到了只有她知晓的低吟。
在观察室的注视下，她接过了魔弹射手的烟斗，将烟雾吞入口中。
没有愉悦，没有专注，什么都没有，只是带有酸味的微热烟雾而已。但仅仅是如此，已经足够将禾心的负面情绪全部驱散。
敬畏力量，但不畏惧力量，唯有如此，才能发挥魔弹最大的威力。
忧郁之蓝、高傲之黄、强大之黑。魔弹射手将地上的披风捡起，挂回禾心肩头，遮住其下无望的灰。
魔弹射手满意地起身，再度笔直地站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