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抖抖……”
禾心到培训部休息室报道时，见到了刚完成对冰雪女皇的工作、冻得瑟瑟发抖的狐耳女孩，还有跟往常一样总是呆在员工旁边的HOD部长。
HOD部长小心翼翼地敲掉了结在筱亚耳朵上的冰晶，而后注意到了禾心，她从桌面上抓起一份档案，朝禾心走了过来。
“禾心，这边是想要你进行洞察工作的T-01-31的前期研究报告。由逆卡巴拉能量强度推断，对象可能是ALEPHA级异想体，请务必谨慎行事。依据主管的指示，今日工作负担可能较重，我们需要抓紧时间。”
从迎上来的HOD部长手里接过档案后，禾心微微点了点头。她心说之前粉红小分队刚被送来时也是如此，明明ALEPH级异想体的危险系数极高，主管却总是急切地想要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完成对它们的工作。
禾心也有从燕逐晓那里听说过，从WAW级开始，每次对非使用型异想体进行工作都会破坏收容环境的稳定性、导致后续工作成功率下降。在公司范围的熔毁等级增加之前，这个影响会不断累积。她不是很确定自己能否胜任对这个新异想体的连续工作。
倒不如说，对于初次接触ALEPH级异想体的禾心而言，能否做好第一次工作都还是个未知数。
不实际工作的话，考虑再多都没用，禾心揭开了档案的封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如果不是收容单元灰绿色的墙壁和其上警示用的黑黄反光带，禾心几乎要错认为那是张黑白相片。
要问原因，在照片的正中矗立着的主角，是一尊通体黑白的模特。
类似于服装店展窗里那种只有上身的塑料模特，不同的是，它的面部妆容比那些模特要细致得多：烟熏般的眼妆配上漆黑的唇彩，还有用黑色腮红抹出的音符般的图案，这样浮夸的脸妆却配着正装燕尾服，兴许是供给乐团指挥的某种概念设计。
而后，便是对异想体的简易说明。前期调查结果表明T-01-31并不会对进入收容单元的人员产生攻击行为，对于人员活动的反馈也不显著，收容单元内通常情况下都维持着安静环境。但是，在无声环境下，进入收容单元的人员普遍感受到强烈的精神压力。
再往后便没有更多的内容了，要将这份档案完善，就需要自己努力。禾心将档案叠起，迈开步子朝B4东区走廊去了。
……
与档案描述一致，收容单元内完全没有声音。这当然不是因为室内额外配置了吸音绒毯或者别的什么，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异想体自身的特质。大部分形似无机质的异想体的收容单元内，相对来说污物都较少，T-01-31也不例外，只是，与1.76兆赫或是唱歌机相比，它的收容单元却更是一尘不染，就像它自己也有刻意留意室内卫生一样。
感受到有人来访的T-01-31稍稍偏转了身子，让人得以确认它并不是无法活动的展示模特。
正如同前期观察所得到的结果，这个异想体在略微改变身体朝向后，便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一曲小星星在室内响起，禾心确认了收容单元设置的音响设备状态良好。
“现在开始检查‘T-01-31’内部动机。”
所谓内部动机，指的是“不需外在的、附加的推动而产生的力量”，具体而言可以分为“求知欲”、“求成欲”与“报偿”。亦即，对事物的兴趣、对挑战的渴望、对互惠的追求。
既然已经知道T-01-31对音乐抱有莫大的兴趣，就将音乐作为引诱它内部动机的饵。
T-01-31对测试音响时播放的小星星没有任何反馈，仅仅只用常规乐曲是没法促使它产出PE-BOX的。
既然如此，就需要适当增加风险以换取回报。
啦——哆、咪、发。
啦——咪发、西哆。
被剜去了黑键的旋律，踩着不协和的舞踏，蹒跚在有限的空间里、激起无限的焦躁。
这正是“唱歌机”的音像记录。
那个异想体仍旧沉默着，但身体却向前倾斜出一个角度，像是在攫取着空气中的音符，品尝那初次听闻的旋律。
不知是否只是受到唱歌机噪声的影响，禾心开始感到无形的压迫。
“正在产出PE-BOX。”观察室的联络让禾心轻轻吸了口气。
随着噪声编织而成的苦痛乐章结束，T-01-31重新摆正了躯体。
指挥家的生命随着乐章起始开始，随着终止符落下落幕，他能掌握舞台上的一切，却没法忤逆画在乐谱上的任何一个记号。看似自由的指挥家，拥有最不自由的灵魂。
“正在播放T-09-09‘特蕾西娅’音像记录，请注意通讯面板上的计数，在计数抵达二十前佩戴射击耳机以阻断声音。”
一阵清脆的八音盒的旋律流入收容单元，跟着一起进来的是一只耳罩，禾心按照观察室的指示将耳罩别在颈上，随时准备佩戴。
略显悲伤的乐曲奏鸣着，不时的卡顿像一根弯针挑拨人的心神，但与“唱歌机”发出的噪音相比，八音盒的音色只能说是“治愈“。禾心只觉得自己的身心都不自觉地沉浸在那乐曲当中，精神压力也像细雨中的积雪般一点点消解。
略显沙哑的乐曲漫步着，流动着的旋律总会在特定的音符处停滞，在瞬间的无声里吟诵时间的痕迹。禾心的心底隐隐冒出一抹不安，那是对终将到来的终止符的不安，飘渺得像一片轻烟，但却切实地遮蔽了某处。
“PE-BOX产出中，逆卡巴拉能量读数稳定，近距离观察状况如何？”
观察室的联络将禾心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谨慎地上前两步，仔细观察起异想体的状况。
“目标异想体没有明显动作。”
禾心至今为止管理过的异想体中，除去使用型异想体，还没有哪个会如此“老实”，这反倒让她感到紧张。
“推测异想体内部动机水平正在上升，当前工作方法可以提供积极刺激，将按计划继续进行。”观察室传来了进一步的指示，“请佩戴射击耳罩，至计数抵达30后摘下。”
禾心将视线移向墙壁上的通讯面板，只见计时已经达到了15，她麻利地拿起射击耳罩，扣在了头上。
18、19、20。
射击耳罩播放着低分贝的白噪声，遮盖了外界的全部声响，计时结束后，禾心摘下了耳罩。
……
那之后，无论奉上多少支乐曲，T-01-31都没有任何动作。
身为演奏者，在他人的乐章响起时，仅仅只是静静聆听。
既不喝倒彩，也不献出掌声。
到最后，禾心除了工作结果上的一个“优”字和大量的PE-BOX，什么都没带走。
T-01-31，由最大BOX数推定为的ALEPH级的异想体，被命名为“沉默乐团”。
……
“沉默”不代表温驯。
……
D-01-105，“月光女神”的音像记录，在第二次工作中被播放——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股激动的光，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曾经被拘束在第一乐章的奏鸣曲，随着月光、随着激动的急板、乘着升c小调冲入了第三乐章。
疾风暴雨般的旋律裹挟着愤懑与斗志，冲击、冲击、再冲击。
那道沉默的墙壁，终究是被月光撞碎了。
而那潜藏在墙壁之后的狂热，很快会让侵犯者后悔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错误。
禾心看见了一双手——那是T-01-31的手。仿佛与手套融化在一起的苍白的手，捏着一根细长的指挥棒，高举过头顶。
仅仅只是目视着那个异想体，便有天崩般的压力随着沉默敲进她的心扉，一次连着一次，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逆卡巴拉能量极具上升中，NE-BOX产出已停止，但……”
观察室的通讯被湮没在了杂音当中。
宣告演出开始的长音，震撼了空气。
“请检查一下'T-01-31'的收容单元！很多人会因它受伤的！”
HOD部长的呼声回荡在设施里，而“T-01-31"收容单元的闭路监控也被红绿色的幕帘遮蔽，无法确认被困在其中的禾心的状况。
指挥家顺着乐声钻进了听者的思绪，像是牵着丝的毛虫，尝罢嫩叶后悠哉游哉地落地。
着成黑色的嘴角高高上扬，它带着露齿的笑环视四周，略微欠身致意——而后便毫不客气地将培训部的主休息室化作了它的舞台。
在音符拉响的瞬间，燕逐晓就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第一时间赶到情报部，凭借自己的判断发起了联合行动，要求莫亚前往B4东区确认禾心的状况，自己则径直往培训部主休息室去了。
部长的指示在广播里此起彼伏，战斗人员正被配置向培训部主休息室，但人的腿力，无论如何都是敌不过乘着声音移动的音符的。
提琴退入背景，人声的共鸣逐渐响彻。
唱诗班一般澄澈而圣洁的齐唱之中，不知是否有意而为地混入了杂音，声部像是被地震扯开的地层般突兀地断裂，刚被推上天国的乐音顷刻间就成了指向炼狱的路标。令人不安令人畏缩的哀鸣、昭示着灵魂不能被救赎永不得解脱的悲惨夙愿的破灭，希望与光明般的情感，在呻吟着的低沉旋律里旋转着被扯碎、拧成了压抑与逼迫的形状。
“请立即对T-01-31进行镇压！”
得到明确出击指示后，燕逐晓的身形伴随着风裂开的声音炸成了一道残影。已经完全被“郁蓝创痕”的力量接纳的她，早已在体能上飞越人类的极限。连金属都能切开的沉重爪击，势不可挡地扑向了挥舞着指挥棒的那个ALEPH级异想体。
“铛！”
硬质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是巨浪装上礁石一样的冲击感，而那冲击感很快就被流沙一样的麻痹感觉吞吃了。
燕逐晓在昨天才无数次对付过深黯军团，她当然知道ALEPH级的异想体都是些超越规则的怪物，但……
贯彻全力的一击，被用指挥棒的先端轻描淡写地拍开，这样的画面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
“把攻击位置让出来！”
背后传来的鲁莽的吼声，让燕逐晓本能地侧身避让，短短几秒后，一抹栗色的碎发就从她身边掠了过去。
“铛！”、“铛！”、“铛！”。
“霜之碎片”闪着寒芒的枪尖，被连续打飞出去。指挥家的演出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它已经用音符控制了一切，看客的烦扰本身，恐怕都已经被音符构成的强运之涡卷入其中，沦为了华丽演出的一部分。
“别给它缓神的空当，你左我右！”
阿切尔抛下这句话，立即猛踩地面跃到了右端，而燕逐晓也会意地绕到了目标的左方。
“这下你还招架得住么！”
自两侧同时发起的攻击，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它的身上。
但是，没有效果。
不是有没有在它的燕尾服上产生划痕的问题，贯彻全力的夹击连震颤它那看似羸弱的身躯都做不到。猛烈的攻击落在它身上，却成了蚊虫叮咬一般的玩笑。
“呀啊啊啊啊！”
在两人愣神的瞬间，又一把霜之碎片被弹开了。
布鲁克的呼喊远比她的攻击更有意义，阿切尔狠狠咬牙，重新捏紧手里的长枪，甩动起来后从上方照着指挥家的头部狠狠砸下。
打中了，但是和没打中一样。
众人身遭的地面开始产生变化，金属质地的地板仿佛沸腾一般颤动起来，他们立即向外退出，却见一个维持着坐姿的人形径直从地面中升起。它大张着口，那压抑的乐音随着它的到来变得更加震耳欲聋。
“各位，退出到安全距离，我已做好射击准备。”
就在这时，身着着神似SWAT部队装备的ICE入场了，她掀翻了一张桌子，将粉色的反器材步枪架在了上面。那正是全公司当下能够调用的最强武力——利用深黯军团开发出的ALEPH级E.G.O“粉红军备”。
空气被抽进了那把粉色的杀器里，以杀意的形式喷薄而出。
几乎能让人短暂失明的强光盖过了室内的照明，以被用来当作支架的桌子为圆心，周围的细碎杂物全都飞散到了空中。超越音速的弹丸一路穿破空间，就连铆在地面的金属板都萌生了被它撬起跟着飞出去的冲动。
跳弹了。
完全不讲道理地扭曲了子弹的前进路线，带有极大动能的弹丸径直撞上天花板，复合装甲层被轻易穿透，大片保护漆被震碎、雨点一般落下。
……
“禾心，振作一点！能听见我说话吗！”
收容单元的气密门失控开启，而禾心正双目失神地跪坐在那里，两肩因恐惧而颤动。即便已经被狐耳女孩紧紧抱住，她也仍旧像罹患了心灵的失温症一样面色发青。
“不是耳朵……不是耳朵！”
禾心猛力抬起手臂掩住两耳，力度之大甚至将筱亚掀翻出去。
“听见声音的不是耳朵！好吵，好吵！它一直在指挥演奏，那个东西不是用耳朵听的！”
“停不下来了，停不下来了……”
失心疯般吼叫的终末，是大片大片涌出的泪水，在筱亚反应过来之前，禾心就猛地向前扑出，用额头去碰墙壁。
“咚！”地、干脆地留下了一道血印。
“压住她！”
就在女孩手足无措时，手持蛇杖的莫亚赶到了。在禾心因为樱下墓精神失控时，他也在场，有过制压经验的莫亚，应当可以控制局势。
得到指示的筱亚立即扑住禾心，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受过R公司改造的她当然不会在力量上输给禾心太多——但发狂的员工会丧失自我保护意识，身体的力量不再受限制。
“呀！”
筱亚被像皮球一样丢了出去。而检测到肱肌撕裂的魔弹E.G.O则开始给早就不受疼痛影响的禾心注射镇痛剂。
筱亚争取到的数秒已经足够让莫亚近禾心的身，他扬起蛇杖，朝着禾心的头上打去。
足以让异想体皮开肉绽的杖击，却连禾心的皮肤都没伤害，只是一股又一股地将治愈心灵的热流敲进她颤栗的身体。
终于，额头还淌着血的禾心，双目中的浑浊渐渐散去了。
……
所有的攻击都被无效化，渐强的乐声单方面地施加着精神压力。
“我们缺少应对它的情报，如果还是没有对它造成伤害的手段，就必须发起紧急疏散。”燕逐晓的脸上已经有紧张的汗水滑落，响彻的和声本身并不算是噪音，但它就像是海面上出现的巨大漩涡，不断地尝试将闻者的内心拖入阴暗的海底。
演唱家已经完全从地下升起，它随着指挥棒缓缓扭动身躯，让听众陷入无穷的困惑——它们仅仅是在倾注热情地演奏，自己为何会感到痛苦？
“我再试一次！”
基本确认对方不会在物理上发起反击后，阿切尔甩开手臂，提着霜之碎片以正面大开的姿势冲了上去，既然无法伤及指挥者，就在那个唱高音的家伙身上开刀。
这么想着的阿切尔，右腿猛蹬地面，带动腰身和上肢，全力把枪刃甩了上去。
“嚓”。
攻击奏效了。
演唱家的脑袋向一边仄歪，它的颈部被切开，不成旋律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然而，一瞬之间，它的伤口就愈合如初摄人心魄的乐曲也进一步朝下一个章节迈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