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的那晚,应该是入中州以来最血腥刺激的一夜罢。
当“尸山血海”不再是纸上的四个字,而是真实呈现在眼前时,周浮整个人是懵了的,那些云中剑派习来的武艺,根本屁用没有。
当时他就站在距离战场中心七八丈远,丢了魂魄般一动不动,直到一颗被砍飞的人头,咕噜噜的滚到脚边时,他才如梦方醒,忙不迭施展轻功,头也不回的夺路狂奔。
倒不是替他辩解,如此兵匪交刃,堪称一场小规模的会战。既然是战场,除了那些职业当兵的、见过阵仗的,否则甭管多硬的汉子,也难遭得住满地尸骸血肉模糊的场面。
江湖武林讲究点到为止、以和为贵,彼此都还留有几分薄面在,但那儿不同,那儿是战场,是另一个世界,只讲胜败生死。
话说回头,整座山林大阵所防备的,真是那帮流离失所的饥民吗?
若说真是他们,周浮丝毫不会意外,这帮可怜人简直饿疯了,他们敢手持农具去抢劫全副武装南族的军队,烧了南族人的营帐,甚至生吞活剥南族人的军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可若真如此,又有说不尽的讽刺。
想那山神土地,原本是庇佑一方百姓的保护神。没想到土地婆婆却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用神力造了阵法,去防那些备她本该守护的子民。
”我已弄明白,这迷魂阵对付的是谁,“周浮眸子里透着股自信,“正是流落在中州的饥饿百姓!”然而当话脱口而出时,他却开始后悔,一个劲的摇头,把刚刚还挂在脸上的自信,摇得不知所踪,“不对,不对!时间没法对上,这阵法白日关闭,夜间开启,可那些流民都是人,又不是猫头鹰,若是他们白日里上山,这阵法不就成了摆设?”
关键的一环缺失了,周浮像是在凝视着一张拼图,中心缺失了一块。
玄京笑了笑,向他递去缺失的那块拼图,“你不觉得奇怪么,你们从被押解的囚队中逃脱的那天晚上,为什么束秋官能够未卜先知?就好像料准了一切都会在那天夜里。但凡提前一天,你们的逃跑计划都会以失败告终,因为你们没有代步的坐骑,会被骑着马的南族人给抓回去。然而你们却成功了,趁着兵荒马乱的时机,从南族人的眼皮子偷了他们的马,大摇大摆的骑着马开溜。你不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
绝不是巧合,周浮在阴魅之术搞出来幻境中亲眼得见,他是知道的,秋官与附近的村子还有村子里的百姓,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周浮断言道,“绝不是巧合,秋官一定是知道的,他知道流民大致的活动范围,以及流民一定会在夜里成群结队的行动。掌握了时间地点,所以秋官才能准确预测他们的出现。”
最后一块拼图被周浮贴下。凝望由拼图组合的真相,却比毕加索的画更抽象。虽然没有再次张嘴,说什么“不对不对”,但周浮还是冲着玄京慢慢的摇头。
“怎么?”玄京问。
“只是还有两件事,我还是想不通透。为什么那些流民只能在夜里出没,以及土地神婆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去对付一群流民。她是高高在上的神,而对方是操着农具老百姓,除非... ...”周浮没能说完,话断了开。
玄京望着忽然沉默周浮,冲他笑了一笑,像是个老师在学生的答卷打了个勾。只不过,玄京笑得有些勉强,即便周浮已经说中,也不见得他言中的是什么好事。
其实,那句未完的话不难猜,“除非那帮流民见不得阳光,只能在日落后活动;除非那帮流民已经威胁到了土地婆婆的安全,令婆婆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让他们上不了山,被挡在阵法之外。”
偏偏是这样的答案,让他说不出口。
试问,那些不藏在夜色中就无法行动的流民,连庇佑一方的神明都忌惮三分的流民,还能被称为“人”么?
“中州的那帮流民,究竟是什么... ...东西?”周浮问着玄京,想了一阵,才找到这个微妙的措辞——“东西”。
“本王又岂会知晓,你问错了人,该问问那流民才是。”玄京答道。
“有这个机会么,我们如今被困在阵法中,流民的面都碰不着,要怎的问?”似是记起什么,周浮转了个话题,“玄京,前头你说要试试我的悟性,我肚子里这几斤几两,你已验货。现在,该轮到你了。”顿了顿,他朝着玄京伸出两个手指,“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说着他收回一根指头,“好消息已经听你讲过,至于那坏消息,又是什么呢?”周浮问道。
“坏消息已经被你说了。”
“有么?”周浮稍稍回忆片刻,又说,“婆婆对付的不是我们,而是那帮流民。这事怎么看,都算的上是个好消息。”
“你刚才对迷魂阵打了一个绝妙的比方,当时你说,这里像一扇门。”玄京淡淡的说着,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周浮。
起初,并没有领会玄京的意思,周浮先是愣了愣,而后便恍然大悟,于是吃惊的他缓缓张大了嘴,直到大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难怪啊难怪,难怪感受到玄京心情时,总是无奈而平静的,就仿佛是认命一般。
“你...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周浮仍处于震惊中,带着点结巴的问他。
“不久之前,”玄京答,看模样比周浮镇定得多,“我追踪着这条丝线找到你后,没有立即将你拉出阴魅之术的幻境,我被耽搁了,与他们当中的某个交过手,那混蛋被我狠狠揍了一顿!”
说罢,玄京嚣张的笑着,视线从周浮身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漆黑的树林。
周浮与玄京打算推“门”而出,而另一方则试图推“门”而入,那么双方在门槛处擦肩相遇,便是自然而然的事罢。
看来,并不像周浮所说的那般没有机会。恰恰相反,他有机会,他可以亲自问问,那些只在夜色里出没,被婆婆忌惮的流民,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为他们,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