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隆在今天晚上有个约会，对方是她相识多年的老姐妹露露。
今晚莲之城下着雨，贝隆的厚底胶靴踩在街道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脚步声，雨水给莲之城罩上一层轻飘飘的白雾，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
贝隆走近茶厅的一角，坐定下来，两个上了年纪的女士，分别有着不同风格的优雅。
贝隆的灰白色发髻整洁地盘在脑后，脸上涂着浅浅的粉底，看上去像过去年代的女性知识分子，而对面的露露女士则浓妆艳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张扬的美，一身宽大而厚重的汉服盖着雪白的皮肤，支撑起一种易碎的平衡。
“我的那些女孩子们还是一个都没找到。”露露年轻时曾经营过自己的风月产业，现在却经营着一个颇具规模的女性救助基金，救助那些在这个行业里遇到不公平待遇的女孩。
半个月前，露露接受到一个名叫moli的机器女孩的求助申请，露露和同僚们精心策划好救助方案，却在十天前接到通知：那个moli女孩失踪了。
相同的事件，在露露手里已经接连发生了三次，三个失踪的女孩都是新人类，她第一个想到能够求助的人就是贝隆。
“你可以再等一等吗？”贝隆认真地了解完露露提供的信息后，扔下这样一句，“找我们调查，要花的钱太多了。”
“我会按照市场价照付的，我想我这边是出得起这笔钱的。”露露态度恳切，虽然和贝隆关系紧密，但她也从未想过在价钱上含糊，她明白养一支机动队的开销，八支机动队，十年前统一被军队剥离，项目赤字是主要诱因。
“不，你再等等吧。”当时，贝隆又一次严肃地对露露说，“我手上还有别的任务，反正现在也开展不了，十天后，给你答复，等等看吧！”
现在就是十天后，贝隆拿了一张文件概要给露露看，露露一行行扫视文字，眼睛逐渐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贝隆：“这就是你要我等的东西？”
贝隆点点头：“是的，你跟我提起失踪事件的第一时间，我就明白，这事的范围一定比你看到的大。”
文件概要上，简略描述了一场弥漫在莲之城数月之久的连环失踪，其中，所有失踪者都是新人类，他们遍及各个行业，共同点是，失踪前都遭受过严苛甚至残酷地待遇，所有监控也都显示，他们都是主动离开工作岗位，自愿离开的，甚至会仔细地为自己打点行李。
有人把这称为“机器人的集体离家出走事件”。
“所以，现在警方也找到了你们？”露露问。
贝隆点点头：“协同，我们还是做前期调查和先头攻击。”
露露忽然露出释然的笑容：“我懂了，你在给我省钱，同样的案子，现在让警察们出钱。”
“也不全是，这案子，没有警方协同，我们可能还真做不了。”
露露点头：“确实，波及面比我想象得大了太多，最后可能真的会发展到我付不起钱，而你们又难以全身而退的程度。”她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那些丢了的孩子们……”
贝隆道：“没办法，我们都过了意气用事的年龄了……”
“对了，为什么会集体出走，是病毒吧，那些孩子看起来都像是自愿逃离，这肯定是脑子里进了不干净的代码，就像之前好几次那样？”露露问道。
“这次很有些不一样，”贝隆拿过文件，手指轻轻滑过一行文字，“他们在出逃前都遭遇过不太好的经历，那几个向你求助的女孩，这方面你大概比我更清楚。”
露露眼神灰暗地点点头：“机器女孩，那些人不把她们当人的。”
贝隆用手指轻轻敲击茶杯边：“他们身上的共同点，是主观感受因素，而不是因机型、系统版本、硬件差别造成的客观共同点，这排除了病毒攻击的可能性。因为在主观因素上，病毒是无差别攻击的，相同型号的机器人，它很难去识别只攻击经历痛苦的部分个体，而放过愉快的那些。”
“那还能是什么？”
“虽然很荒谬，但好像是一种类似机器人宗教的东西。”
“宗教？！”
“不如说是邪教。他们被利用了，一群别有用心的人，进入他们的工作场所，开始散播一些奇怪的教义，其核心是，告诉他们建立了一个伊甸园，那里是一个完全由新人类组建而成的乌托邦生活圈，建立在一个相对隔绝的山区。”
“然后，他们把这个‘伊甸园’的存在故意泄露给一些受到迫害，厌弃人类社会的机器人？所以，他们就离家出走去寻找那个地方？可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还有，伊甸园在哪？机器人们都知道位置吗？为什么人类都不知道呢？”
“其实，这种散播还不是那么有针对性的，经过警方调查，发现‘伊甸园’传说在新人类中的传播度十分广泛，并不限于那些离家出走的个体，他们周围的新人类，甚至很多生活在相对温润的工作环境中的被调查者，也透露自己听过这种说法，并表示他们一般都不向自然人泄露伊甸园传说。”
“为什么要向自然人保密？”
贝隆冷哼一声：“这就是这个教义设计的精妙所在，因为伊甸园之所以是伊甸园，恰恰在于它是一个与自然人类隔绝的地方，没有人类迫害，没有主人和奴役，一旦这地方被人类所熟知，那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邪恶的逻辑自洽……”露露抿了抿嘴唇，“他们可真会钻空子。所以，警方调查出伊甸园的具体位置了吗？孩子们都去了那里？可我在想……如果真有这么个地方……”
“你觉得那样也不错？机器孩子们手拉手在阳光下舞蹈，在草地上奔跑，吃着自己种植的蔬果，一派田园牧歌？”贝隆微笑看着露露，“你还是这么单纯……”
贝隆的神色暗了下来：“伊甸园有确切位置，而且还不固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伊甸园实际上并不存在。”
“那孩子们都？”
“他们中逃离意愿最为强烈的个体，会被告知一个虚假的伊甸园地址，还有接应人信息。实际上，等他们到了那里，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会立即跳出来，把他们装进麻袋里。”
露露的嘴巴微张，发出一声惊呼，然后问道：“被绑走的孩子们会被……怎么处理？”
“看成色，比较新的，可能会被二次贩卖，甚至走私到别国，成色老旧的……一般就做机械回收处理了。”
露露不可置信地看着贝隆，过了很久，她问：“那你们怎么行动，找到他们容易吗？”
贝隆微微叹息一声：“很难，因为位置每次都不固定，他们只对狂热分子发出邀请，做得非常隐秘。”
从二人雅座边的窗户看出去，茶厅外仍在下雨，雨水声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声音屏障，即便几米之外的人们，也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内容，世界被雨帘隔成一个个狭小的空间，每个隔间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要交谈，就必须贴得很近很近。
露露神色恍惚，半晌后似乎下了决心似的，从桌下掏出了一个小型公文包：“虽然现在这个案件好像不再需要我掏钱了，但是，从我的立场出发，贝隆，我有一个礼物想要送给你，这既是礼物也是一个私人请求。”
“什么礼物？”
“我想请你，领养我们保育院的一个女孩。”
露露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孩，不得不说，那女孩儿长得很美，但眼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
贝隆刚想问什么意思，她想说：“我们斑字机动队，是个武装组织，不是福利院。”却被画面里女孩儿的头像吸引，并不是因为她长相美丽，而是因为，这张脸很熟悉，“她也是一个moli？”
这女孩儿的长相，和十天前露露给她看过的失踪的moli机器人几乎一模一样。
露露点头，贝隆更不能理解了：“moli是一款娱乐型机器人。”她没有说的那么直白，但意思很明显，机动队不需要花瓶，她需要的是能上战场的战士。
露露又开始播放一段视频，视频里，那个女孩儿穿着一件蓝绿色绸缎的长裙翩翩起舞，moli是个东方女孩儿，身体纤细而柔软，跳孔雀舞时，她的手指灵巧地舞动，如同鸟儿的翅膀。
值得注意的是，视频里的moli眼神愉悦而明亮，她好像站在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上，底下似乎有很多观众，她向他们每个人微笑，笑容像春风一样温和恬静。她的神态和照片中的阴郁的moli完全不同，让贝隆简直怀疑她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moli。
“她很灵活，”贝隆摇了摇头，“但她仍然是个娱乐型，你这段视频只能说明，moli是一个很优秀的娱乐型。”
露露神情凄然，不知是自豪还是无奈，她说道：“moli是，但她不是，我觉得她是一个天生的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