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群隐于雾霭，残月沉双鬓里，宜田城外十里官道上，两个人缓缓行来，踩碎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其中一人书生打扮，另一个年纪尚小，背着书箱，却是一个书童。
“少爷，偏要赶夜路么？”，那书童边走边抱怨着，“反正你也打不过那云初阳，为何送上门去挨揍呢？”
那书生身着青袍，容貌清朗，负着手笑道：“我顾白读书十八年，修剑三年，自问不弱于人，这剑仙自然要领教一二了。”
这世界从不公平，有人如同上天的宠儿，做什么事都比别人顺利些，比如顾白，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读书十八年，立即便连中三元，本该成为西楚官场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却突然对江湖生了兴趣，跑去修剑，虽从不曾与人动手，但顾白心里明白，这江湖上很少有人会是自己的对手。
因为他是顾白，从未当过第二的顾白。
书童撇撇嘴，暗自腹诽：“论剑弱不弱我不知道，论装模作样那云初阳定是及不上你的。”
顾白望向不远的宜田城，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做官么？”
书童摇摇头。
“我不反感世界的丑陋”，顾白叹了口气，“但我厌恶一切漂亮的面具。”
“什么意思？”，书童已习惯了他时不时的高深莫测。
“世事纷扰，若看不真切，做官也不痛快”，顾白轻笑一声，“但江湖不同，若不明白，只需提着一把剑去问清楚就好。”
书童嗤笑一声：“你道江湖中就不会骗人么？”
“人会骗人，但剑不会”，顾白微笑道，“就像云初阳，他若是心中有鬼，那剑定然是使不好的，只需见一眼就能明白。”
书童人虽小，但一脸正经地叹口气道：“就算他无愧于心，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也太过嚣张了一点。”
“是太嚣张了”，顾白点点头，“但我心里却是羡慕的紧。”
书童冷笑一声，心里想着，似你这般爱装模作样的人，自然会羡慕的紧了。
“一个人二十不狂是没志气的”，顾白活动了下肩膀，“倒是你，年纪轻轻的，莫要总做出一副看透人生的样子。”
“年轻人是不配说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刀山火海未曾闯过，凭什么看淡世事人生，学些老人讲见山还是山。那样的平平淡淡不是无争，而是懒惰和安逸。”
书童脖子一梗，脸色涨得通红，争辩道：“话都让你讲了，我倒要看看你见了云初阳还能不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
顾白开怀大笑：“这才像个孩子嘛。”
他将前襟的两颗扣子解开，略有胡渣的脸显得落拓疏狂，洒然笑道：“我顾白一生，不弱于人。读书天下我为首，入了江湖，也必然要做天下第一的剑仙才行。”
只等天地一白，那渭水河畔的群侠会就要举办了，由闲云庄主萧别情牵头，本只是欲为剿灭云初阳一事定个章程出来，但愈演愈烈之下，已渐渐变味了。
因为讨伐云初阳是一回事，决出十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玄都大比尚且是年轻一辈的舞台，但这群侠会十雄，可有无数高手都想要争上一争，事情闹的越大，来的人越多，岂不代表这十大高手越具有含金量，若能名列其中，已几乎可以称上是天下十大高手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入了江湖，谁又能不升起争胜之心？
这一来，无数早就销声匿迹的老一代高手也纷纷出山，向着宜田城而来，不少故友喜相逢，也有仇人见面对眼红，每日都热闹极了。
......
渭水河上画舫。
杯中酒，倒映星河迷醉，云初阳仍是未睡。
少年将那一只流星剑反复抚摸，大战之前，他一向习惯这样放空心绪，只是事关太多人的安危，他不惧死，不惧天下人，但冥冥中却感觉有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这世间的一切，有些该来的事是避不了的。
就像他提前抢走了楚蓝蝶，但仍是换了个理由遭到了围剿，就像宿命一般，难以逃脱。
无坚不摧的剑，若对手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宿命，又如何斩得开前路。
“吱呀”——身后小门开了，裴白月踱步到了少年身边。
“明日就是群侠会了”，少女感觉有些冷，抱着胳膊，“怎么，睡不着么？”
“是有些睡不着”，云初阳温声笑道。“那般热闹的事，若不是为了对付我，我定也会去掺上一脚的。”
裴白月小声道：“你虽不去，但那十大高手都要排着队和你打呢。”
“月儿，待这风波停了，我带你回种剑谷”，云初阳转过身，轻轻将少女抱入怀里，“等山上的凤凰花开了，就是漫山遍野的火红。”
裴白月将头靠在少年肩上，轻轻“嗯”了一声，声如蚊呐，嘴角微微勾起，似是也想到了那满山凤凰花开的光景，又想到这花是少年一粒粒将种子洒下种出来的，心中被一股柔情慢慢填满，将手环绕在云初阳的腰间，久久出神。
夜在等它的黎明，水在拍打它的河岸。
皎洁月色下，一身白衣的两人，只是站着、不说话，就已如诗般静好。
“那个册子，到底画的是什么？”，裴白月回过神来，在少年耳边问着。
云初阳低头轻轻蹭着裴白月的头发，回忆道：“那是前世我见你的每一面。”
“我要听”，裴白月声音柔软，“我们所有的事情，我都要听。”
美人在怀，少年开始了讲述，他声音低沉，将前世种种娓娓道来。
“那年你方上山，我被师父叫去看新来的小师妹，原来与我一般喜爱穿白衣，脸蛋好看但是冰冷冷的。”
“师父总闭关，叫我教你学剑，你天赋是极好的，有时候连我都会暗暗吃惊，但是看你一副扑克脸，我就对你要求更严格，还总是挖苦你。”
“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啊，第二年就去那剑渊悟了朔冬剑”，少年面带温柔，“后来熟悉了，你才承认，是因为见我的大雪剑非常帅气，才一心要悟那朔冬剑，就连使剑的模样都是在学我呢。”
“渐渐地我发现，你不是性子冷，只是不会和人打交道而已，你会默默给师兄我缝补衣服，会在每个日落的时候跑去瞧自己种下的花，而我第一次夸你剑练得好时，你竟然羞红了脸跑开了……”
“三年时光，你虽说话不多，但一个眼神，我就能明白你的意思，久而久之，你冰冰冷冷的脸，在我眼里都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后来呢？”，裴白月仿佛已通过少年的描述看到了师兄妹默契的生活。
“后来我输给了叶凌尘”，云初阳叹了口气，“然后走上了无情无我的偏激剑道，又因为一些缘故遭到了不少门派的围剿。”
“我何曾怕过，直接放出话去，约好时间，我云初阳要和他们做个了断！”
“但我迟去了一点”，少年手臂上的力气大了起来，“后果是永远都失去了你。”
“你在种剑谷听说了这件事，急得跳脚，瞒着师父偷偷就跑了过去，你的剑都是我教的，男装之下，那帮混蛋竟然没一个发现的。”
“你正好倒在我怀里，没有气说话了，只是笑着…”
少年眼睛已经红了，声音有些哽咽：“我从未见你那样笑过，像凤凰花一样热烈，好像要将你亏欠这个世界的所有笑容都一并还了一样。”
“原来是这样呀”，裴白月突然抬起了头，正对着少年，“我想，一定是在临死时，想了无数个念头，盼着能再见你一面，然后果真见到了，就算死也是开心的呢。”
少女又笑了出来。
那细长的眉在笑，那淡红的唇在笑，那腮上浅浅的梨涡在笑，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如融化了一整季的雪水，而那眼神中温柔的笑意却像春风带来了一个好天气。
云初阳也在笑，他止不住地流下泪来，又在少女的笑颜下渐渐沉迷，从心里生出感动来。
在他前世冗长的黑夜中，唯有那一笑的光辉，像漫过山岭的薄雾，像和风从静谧的世界里吹奏的夜曲，像朗照溪水的清朗月色，像秋日里寒潭旁的齐飞雁，又像冬日山头前的最后一抹余晖。
是遗憾、眷恋、缠绵，是温暖、柔情、勇敢。
两人抱得更紧了些，不再言语，空气中流转着情意。
那夜色中的云散了又聚，而月仍俏生生地挂在那里，不惧漆黑，不曾离去。
大战将起，但在情人眼里，世上所有未知的艰难险阻，都好过别离。
因为只要那个人还在，便有了握住剑对抗世界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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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今天怠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