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一如既往地躺在折纸家的地铺上,听着窗外刚刚落下的雨声,八舞的思绪却不由得飘回过去...
还是三年前的2008年4月,八舞来到达尔文市已经是第三个月了。此刻已经彻底陷入黑暗的城市上空排布起了大片的雨云,随着一声巨大的雷响如发令枪般地炸裂,达尔文市迎来了这最后一场强降水。倾盆而下的暴雨将市区淋透,宣示着着北澳地区湿季的终结。
“唔...几点了。”
被惊醒的八舞看了看墙上的表,确认时间。
“去趟厕所吧...”
此刻的她算是在衣食住上融入了社会,本地的语言、人类的小部分知识体系还是一些日常必备的本领,都被她初步的掌握了。
不止如此,在有工具的支撑下,她也彻底适应了用双脚行走。
但是当拄着拐杖悄悄地离开时,却发现惊醒她的另有其因。
“不...不要...是我不应该...”
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老汉森的房间传出,即便外面雨水依旧猛烈冲刷着大地,但是这声音中清楚地流露出的忧虑与悔恨让八舞心头一紧。
“喂!汉森先生?汉森先生?”
八舞快步走进房间,用手将老人脸上渗出的汗珠拂了去,并焦急地呼唤着。
很快,老人在她的呼唤中睁开了双眼。
“你是?”
“是我啊,汉森先生!”
这句询问无疑加重了八舞心中的忧虑,但好在...
“抱歉,一时没认出来...”
汉森轻喘着气说道。
“呃,没事,汉森先生你是怎么了,噩梦?还是因为太累了不舒服什么的?”
“先把灯打开吧。”
老人把手伸向了一旁的开关,却被八舞眼疾手快地抢先按下。
随着灯光的亮起,将老人还未来得及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臂照亮。原本有力的双臂却在明显的颤抖,依旧略微喘气的声音证明老人并没有真正地安下心来。
“帮我把那个拿一下。”
“哦。”
担心地看了一眼老人变得有些发白的面孔,顺着他手臂的指向,八舞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那竟是一个注射器?
“这是?...你这是要干什么?”
看着老人拿出了一个小袋子,用颤抖的手用注射器汲取了一点里面的液体。明明它们是看上去是如此的清澈,八舞却对此发自内心地感到反感。
虽然不清楚这注射器的用处,但是她也见过。在街头巷尾的阴暗角落,有一些流浪汉和其他一些闲散人等,悄悄地将类似的注射器扎入皮肤,推入一些不明液体。仅仅如此,原本或跌坐在长椅或瘫靠在墙边,脸上不乏萎靡之色的人忽然起身,仿佛活力无限似的迈着疯癫的步伐隐入了黑暗中。
她看着锋利的针头刺入了静脉,老人的神情明明变得舒缓,八舞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绷着劲。
但是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老人在全身放松到极致之后又睁开了眼,但是眼神显得比平时更有精神了。见此情此景,稍微跟着放松下来的八舞继续开口。
“这是...”
老人没有抬头,而是瞪着手中的注射器。那让八舞有些不寒而栗的液体反射着老人复杂的眼神。
“一些兴奋剂...虽然少量使用能让人镇定下来,但是最好离这家伙远一点。”
“嗯,毕竟看上去就挺恐怖的,汉森先生你现在...唔!”
八舞视线中出现了老汉森裸露的上半身,虽然已经清楚了性别相关的信息,但是当近距离地看到还是多少有些尴尬。
但是八舞很快注意到,在老汉森的左臂上,有一个如同被凶恶的野兽噬咬过一般的,深褐色的伤疤。事实上如果仔细看,他的腰部、腹部还能找到类似的疤痕,却可是唯独左臂靠近肩部的伤痕显得如此狰狞,以至于瞬间将人心底的恐惧勾起。
似乎是注意到八舞看了这些伤口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老汉森连忙穿起上衣,遮住了全身上下的伤痕。
过了良久,可能是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老汉森开口道。
“八舞,你觉得,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勤奋...理智...还有善良的人。”
她搜寻着几个月来积累的词汇说道。听着这些明显正面的言语,老汉森并没有显出高兴的情绪。
“也是个挺天真的家伙,还经常莫名其妙地认真起...”
“咳咳咳!!”
他听了这话却被呛了一大口,脸色变得通红。
“是那个老兵痞告诉你的吧!”
“老兵痞?是指库克吗?”
八舞想起了之前还来过这里串门的人。
弗洛德 库克,经常身着花哨的休闲短衫和短裤且行为举止相较于老汉森的严肃和慎重显得大大咧咧和散漫,有着看上去随时都能和街边的小混混对骂起来甚至大打出手的性格。但唯独对老汉森表现得很是尊重的样子,在他面前会有所收敛。
“没错,是那家伙...”
老汉森显得无奈地摆了摆手。
“如果你突然发现,我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的杀人犯呢?”
“恶贯满盈肯定不至于吧,还有,为什么会杀...”
八舞开口表示怀疑,但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却浮现在她眼前。这让她想起了第一次现界时被军队围堵时,枪弹纷飞的场面。
“那算是我年轻气盛的时候了...”
老汉森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一丝向往,却又变得无神。
“在我出生的时候,战争刚刚结束,我就从小听着父辈们的故事长大。那时我真的很想成为一个军人,去保卫受到苦难之人的自由,像父辈们一样痛击可恶的侵略者。后来我也算是如愿了,不过我的祖国非常强大,她不需要我们的保卫。于是我们被派到了一个战乱之地,被告知要去消灭贪婪的异端分子。”
“噢...”
八舞只是呆呆地听着老汉森的叙述,那时的她还难以全部理解这一切。
“当时的我一心想要让当地脱离战争的侵害,认为我们的敌人是贪婪的魔鬼,因此一直听从着上级的命令,去打败敌人、杀死敌人,一心想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们的队伍所保卫的,不过是我们的政府人为扶植的傀儡。而那些拼了命也要与我们厮杀的敌人,也只是想为当地带来和平而已。”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但是八舞依旧能回想起老汉森的眼神。那是一种信仰崩塌所形成的空洞与悔恨。
“只是当时的我急于做出一番功业,即使是面对了这样的事实也没有立刻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点库克那个家伙反而比我看得清楚,可惜我看他一直吊了郎当,对于上级命令也有些爱答不理,就对他很是反感。直到我手上沾满鲜血,周围躺倒着战友的尸体,我才意识到,我们付出了惨重而又毫无意义的代价却只是在别人的土地上横插了一脚,成为了货真价实的侵略者。我有时候还在想,为什么我没有像很多战友一样倒在战场上,偏偏是我经历了这些,经历了这么多却还活着。”
“这...不要这么想啊,你不是也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吗?明明能够去帮助别人并持续为之努力...”
虽然八舞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是看到灰暗的神色盘踞在老汉森平日里炯炯有神的双眼中,心里也不由得担忧和慌乱。
“人的一生要有一件致力于去完成的事情,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你就拿着刀,去教书了是吗?”
“呲...”
老汉森只是一声苦笑。
“这事又是陈女士告诉你的吧?”
八舞点了点头:“听说这方法还是她告诉你的。”
“这个方法我也是在认识她之后才了解到的,通过对孩子们实施军队级别的要求,让他们来投入学习,让他们远离困扰着他们,把他们的灵魂困在底层深渊的影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他们在我的要求下付出了比中产们还要多的多的时间和精力,他们没有基础,就私下补课抓基础。进重点大学需要微积分但学校不教,就教他们微积分。虽然很多孩子确实一步步地走入了大学的校门,但是我还是担心,这样会不会从另一方面压制了他们的天性和应有的人格健康...”
“那种程度肯定没问题的,他们可都是因此才能从阴暗的街角里走出来,看见外面的世界。毕竟自由从来是存在于夹缝之中的,想去追求的话,如此也是难免的才对!”
八舞第一次喊了出来,她大声地表示着对老汉森的支持。
“真是的,这些话你都是听陈女士说的吧。”
“啊...呃,是啊...内个,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察觉到老汉森微微低垂着的头突然扭向了自己,八舞想起刚才有些激烈的反应,有些害羞地想侧过头去。但是她发现此刻老汉森脸孔上的阴霾已然消散了大半,欣慰的笑容撑开了未老先衰的表象,从中似乎能看到的一份期冀与自信,让饱经沧桑的面容再次焕发活力了一般。
“行了,真是抱歉刚才不可避免的有些兴奋。”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叹了口气,握了握拳说道。
“看看都多晚了,快去睡吧。”
听到了这番话,八舞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她彻底弄明白不久的生理活动还没有进行呢,多亏了她晚上喝的水不多,才撑了这么久。
她慢慢地来到了卧室门口,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唔...汉森先生,还有一件事,想问一下...”
“喔,怎么了孩子?”
停下了关掉台灯的动作,他看向自己。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知道我其实才来到这里不久...”
他做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真是的,可能这些对你来说确实太早了吧,但是我还是想说一下,既然都说了这么多了。”
老汉森语气中那种严肃感的猝然归来迫使八舞也竖起耳朵听着,扶着扶手一动不动。
“不论是之前参战时鲁莽的我,还是那些底层的孩子们,都被赖以生存的环境中人为充斥的观念浸泡着,如此一来,人们便很容易不假思索地接受它,丧失了自主思考这一宝贵的能力。包括你,如果我是一个罪犯,那么照这样下去,你哪天被我卖了可能还在帮着我数钱呢。”
“这...我才没那么不堪啊!!!”
八舞尴尬地叫道。
“事实上你是通过我和有限的几个人来获取进一步的认知的,而且对于我的考证也很有限对不对...”
“这个,是的...”
“所以说,如果想要正确地认识这个世界,就一定要随时随地使用你的,自主思考的能力。这样我们才能在深渊之前及时停下脚步。我们面对生活就像是面对未知,虽然会有人帮助,但我们也难免会直面未知,但是我们不能用无知来面对未知啊。”
......
老汉森接下来的话把八舞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对于陈女士的话,我还是有些不同的想法。每个人虽然可能不是生而自由,但是我觉得,人都是有追求自由,受到尊重的权利的,我认为这也正是这个社会所存在的意义。虽然人从野兽中来,也不乏有人想要把同类变回野兽。但是我还是想看到,每一个人都能获得自......”
......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着,八舞的意识却逐渐模糊了。在脑海中最后呈现出的片段,是老汉森手中的,一条黑色的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