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理发的是一位瘦高身材的大伯,目测是比我爸年纪略大几岁,五十左右吧。穿戴的衣服一看就像医院里专职的人员,这我倒是长点见识了,从小到大一来没有相关人的印象,二是也没从家里人那儿听过——我小时候爷爷还算年轻,但也得了高血压,连带着有冠心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所以在他的住院期间,理论上也有医院里的理发师来给他剪头,只是在我跟爷爷聊起那段时间的经历,双方都没想过话题要聊到那里去……
不过嘛,往更远、更深处细想,也不难理解医院为什么要招一些专职的理发师傅:除了一些像我这样,长期住院,而且不方便暂时离开医院、行动不便的患者,更极端一些的,要数像癌症晚期,免疫功能下降、紊乱……这类患者寿命不长了,但还是在医院住着,挺一天是一天,所以有一类挺特殊的病人,需要“临终关怀”。
临终关怀,确认时日无多了,但有些愿望还没能达成的,就说给家人、医护人员听,让他们帮他完成愿望。比如吃顿大餐啊,最后一次修面啊……整理仪容,让病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离开人世,这个任务的意义并不轻松,跟街道上理发店里的师傅,工作意义不同,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医院要有专职的理发师傅务工,而不是临时请市里的理发师,让他赶到医院……
不过毕竟是穿行在各间病房里的,能携带的装备肯定不比理发店那么齐全,就算临终关怀提出的修面、理发,也不是像理发店那样,工作流程有那么多、搞得那么细——毕竟两种情况收的钱差别还挺大的,“关怀”更多的意思是言语慰问的尊重、合理要求的满足,让病人能感受到心理的舒适。
我的话不就跟普通病号一样吗?我本身对外人也不是健谈的性格,在理发之前会交代一下要求,剪短还是简单修一下就妥?掏不掏耳朵?然后就基本默不作声,反正得闭眼以防碎头发进眼睛的,干脆闭目养神,理发师如果主动聊起,我也会应两句——我的理发就这个模式,这位大伯吧……我也是忍不住、压不好心里的忐忑,小心翼翼地交代一句:“不会拿…拿剪刀修头发……的吧?”
“小伙子胆子还挺小?”大伯语气倒没用出认真、嘲弄的意思,但听着我还是会有脸热的感觉。老妈她们赔笑着,算是故意转移话题:“师傅,您注意点就好,崽哩子(方言)不是害怕,而是手术有后遗症,说话结巴。”大伯不置可否,只是微笑不语,这其实让我更脸红——好像他以为我家人刚才是在为我辩解,实际上我都没跟家里人说起自己担心剃头的一些理论上不会发生的情况……
这应该是我近十来年内第二次剃光头吧,第一次是7.22那天我开颅做清血手术嘛,需要剃光头。不过我关注的点显然不是这个……刚刮到左脑的时候,我还是挺紧张的,能清楚地感受到电动推子在我左边脑膜上肆意游荡,压制着我的大脑,触感挺明显的。我有时还挺受墨菲定律的青睐的——怕什么就给我来什么,推子在理我左边头发理到一半时,的确有卡顿:不是顺着剃掉,而是有点粗蛮地揪下一撮,刺痛感的确让我吓了一跳。痛觉嘛……确实好像比正常的头皮的感觉维持得略久一点,但也没有出现什么真正的意外状况。
想想也是自己一惊一乍,虽然开刀是切开了脑膜,暴露出大脑,但缝合完好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而且我们普通人说是笼统说“脑膜”,实际上专业名词这还分硬脑膜、蛛网膜、软脑膜三层呢(虽然没觉得最外的那层有多硬……),不至于正常一点卡顿,就能发生多严重的意外……
心安下来,时间过得也挺快,给我剃个光头,还拿镜子给我看看,这大伯也是……我又不是没手机?不能自己用自拍摄像头看?虽然我不会把今天这一事件告诉思语,更不可能自拍一张,洋洋地等着小女友来求我获得今天这种状态的自拍——我是傻b吗?不说我现在样貌丑不丑的问题,就算我自己不介意,也会担心思语见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被吓到。我这种性格的人,不会把容易博取别人同情、怜悯的自身事物拿给别人见识的。那些迟早会暴露出来的事实,我不太会有意隐瞒,但刻意夸大、换取同情的情感上的满足感,这不是我愿意去做的。
临换病房、搬上康复中心的那天,爸妈、小舅公……他们是推着坐轮椅的我,乘电梯进康复中心看看。
“你们好,请问这是?”进大门,正前面就是询问处、分诊台,一位大概三四十岁左右?身材略有发福的护士询问我们情况,老妈接话道。
“我们是明天就转到这里做康复的章启轩一家,现在是提前到这里熟悉一下。”
“哦,章启轩是吧……”护士看看我,翻翻记录,显然是知道我从普通病房转到康复中心的,只是她不会像个导游那样,领着我们在这层四处逛一圈,介绍这里的诊室、医师都起什么作用——虽然老妈应该是挺期待接待的护士给我们做介绍……
“你们的病房要去看吗?这边是康复治疗室,你们也可以参观一下,但不要影响、干扰病人的治疗和医生的工作。”
护士大姐是报了我明天到未来一段时间需要入住的病房房间号,病房实际上和楼下的普通住院部病房区别不大,说的“看”其实可以提前认识一下同病房的病友;而后半句护士指了指我们的左手边,是和分诊台平行的一间大房间,大门是开着的,能看到里面不少人,有自主锻炼的,也有医师协助病人锻炼的……老妈还是连声道谢,没有请求护士介绍讲解,毕竟她后续似乎也没有待在分诊台的意思,她好像刚才只是到前台拿件东西,正好是看到我们几人走进来。
康复科,并不只是收治像我一类的中风患者,偏瘫后遗症,需要进行语言功能、运动功能之类的恢复训练——神经系统疾病当然性质上更严重、更残酷一些,算是康复中心病人比例平均最多、最应该引起重视的。但其他患者也不能说忽视:运动系统的疾病,关节置换、截肢术后、肌肉萎缩……有器官移植后需要康复训练,帮助身体相关功能的恢复;包括烧伤、肿瘤切除后给病人带去的精神创伤——有疤痕啊,心理产生自卑情绪,就不敢重返社会、与人直面交流沟通。
现在这在我这里其实已经有了体现:我跟思语网上聊天时,是不愿、不敢、羞于把我现在免冠的头部照片给她看,不就是因为我有这种自卑感吗?只是明白不久经补颅手术后,视觉上看就不会有太明显的与常人的差异,所以精神上不会受太深的打击,但我出事当天,血管瘤破裂的脑出血量算是挺大的(70ml左右),就算我把在康复中心经历的治疗效果都以最好来衡量,也基本不可能达到最理想的“功能基本跟常人相近”,所以不难想象,我出院回家时,就算能不用旁人搀扶着,自己能独立行走,也是一瘸一拐的别扭、难看模样——精神上的打击是会有的。
“家人的陪伴,已知我身体情况的、以思语为代表的师生们的话语支持,还有我自己有着‘镜水’的固执的坚持……”这些正向的因素加在一起,才让我能和自己现在这具实际残破的躯体所带来的,肉体上的不便,精神上的折磨——这样维持平衡状态地不崩溃,让旁人看来,他们眼里的镜水的确是勇敢、坚强的,但实际上呢?我会不会被老妈等人现在日常的一些“告诫”引得发毛,跟她们起口角?在深夜里,躺在病床上,我闭眼回想起一些过往的故事,会不会感性盖过理性太多,压制不住眼泪?这谁能断言呢……
我怔神的短时间里,家人已经把我推进主康复室,也就是运动功能的康复室,但……怎么说呢?除了有几张简单的床铺,供病人躺下,对应的康复师坐在床边,帮助做被动的康复训练,过程中应该也是教给病人出院回家后,该怎么自主训练,还有两三组一看就不像更多消耗卡路里的动作……
“怎么看着挺有健身房的既视感啊?”我暗自这么吐槽一句,因为确实看着像啊。进门左手边就是一堆弹簧拉手似的,做双手上下、左右的伸展运动的设备;还有两台康复用/健身脚踏车,一台比较普通、常规,另一台就更高级一些了,能看到有人在上面用,车龙头的有一块挺大的屏幕,我们现在是不清楚见到屏幕上显示出什么了,不过就在老妈等人走向那台高级单车,我们也获得了已经在康复室里的一些病人、几位医生的关注。
“你们好,请问你们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