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镇上不必说,就连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一位身形高大,包裹在一色的重甲里的人用可怖的骇人声音缓缓读着他手上棕色牛皮本的文字。那牛皮本上有两三道火燎的痕迹,封面上用近乎掉完色的烫金字写着《亚楠游记》。
读完书上最后一段文字,刚铎的目光扫过书上大片的空白,抬头看向船中,问到:“你们这一次,和这个,一样?”
坐在船舱角落里的金发少女正在低头拼接一些稀奇古怪的金属零件,时不时从背后的提琴盒里摸出各类工具敲敲打打手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把黑色的手持轻弩。听见刚铎发问,她眨了眨湛蓝的眼睛,背后的提琴盒里伸出一只结构精巧的机械臂,三根粗短的指头紧紧握着一本书,她没停下手上的工作,驱使那只机械臂翻开书页,简单地上下看了看,略显凝重地点点头,“是,和你的剧本一样,是我从来没有碰过的剧情…”
“哎,什么剧情不剧情,好好看,好好学,我以前来过这地方,认识一个姓鲁的工匠大师,不知道过去这么一会了老人家还是不是健在…十年应该人还在吧?”
希卡利在油灯照射下显得瘦长的阴影不合常理的扭动起来,一条洁白的手臂从里面伸出,晃了晃手上和希卡利一样没有题名的棕色牛皮本,“上面的描述倒是和你们的一样…就是我总感觉这地方有点怪怪的?”
“在阴影界泡上三个钟头,换谁都会觉得怪怪的…不对,是只有你才会觉得怪怪的,换成其他的,这么作死早就扭曲变异了…”希卡利长叹一口气,“我是不是应该对你的阴影亲和见怪不怪了?上次吓到我是你从三十米跳台上自由落体跳进阴影界…你真的不出来坐船?”
“爷不来,爷晕船,除非你…”
阴影里探出了十五留着黑色长发的脑袋,她一点一点校准垂直起跳抱住希卡利的方向,她悄无声息地蓄力,纵身一跃,张开的双臂好似一只自由的飞鸟,精准而优雅地撞上了希卡利的手肘,化成了一滩在空气中迅速消散的影子。
希卡利头也没抬,依旧拼装着手里的散乱零件,“想都别想,滚啊。”
“我先下船,已经到目的地了。”刚铎好像没看见两人之间一样,低声嘱咐了一句。
刚铎拍了拍身上缠绕的焦黑亚麻布,点点火星像是不愿消散一样在纤维的缝隙里游走。他起身踏出船舱,小小的乌篷船随着沉重的他走出陡然从水上升起一截,他踏上青石板搭成的台阶——沿水而建的台阶,这座小镇就像是建在水上一样。刚铎环视一圈,面前有一家上面写着《咸亨酒店》的两层楼酒家;不远处的河边还有几个女人蹲在河边洗着猪肉一类祝福的祭品,把洁白的臂膊洗的通红。刚铎没有什么惊讶或是什么感慨,他拉起帘布,头探回乌篷船,无视了正在里面厮打的两人,“上面有个酒家,我去,点菜,休息。”刚铎顿了顿,“应该有酒。”
说完,他就拉下了帘布,不顾里面相视无言的两人。
良久,十五把散在面前的长发随意理了理,遮住了有些惹眼的细长耳朵,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
“少喝点。”
随后她就消散在了烛火下的阴影里。
希卡利默数三十秒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她和十五之间的约定,如果出现了她们从来没有见到的全新“剧本”,十五先去外面探索,如果三十秒后十五没有出事的话…
她握紧了手里镶嵌着一块黑色水晶的吊坠。
正如她所期望的那种,那颗黑色水晶既没有开裂也没有颤抖,没有任何异状。这样的约定曾经有过无数次,十五一次也没有出事,这一次也没有。
这是她们这么久以来再一次遇上的“新剧本”,不能大意。很多事情在刚铎到来之后都发生了改变,希卡利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但她不知道那种预感是好是坏,至少,刚铎先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反而尽心尽力地在帮助她们——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至少这是相依为命的她们能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可是刚铎先生真的有恶意那种东西吗?十五说过,和他开多么糟糕的玩笑他都不动声色。用她的话讲,就是“我真没见过哪个正常的男人被说是搅屎棍还没点反应点,真是长见识了嗷。”
而那个被称为“搅屎棍”的人正施施然踏进咸亨酒家的大门,全然没有身处未知险境的自觉。他一脚跨过门槛,覆盖着黑色金属的脚踩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眼眶里幽幽点亮的两点蓝色火焰跳动了一下。他像是没有看见正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的店家一样,自顾自地找了一出四方桌椅坐下,对着像筛糠一样靠过来小二沉声道:“来两碟茴香豆,温一壶酒…不,再来点吃食,好菜尽管上,管够。”这句话像是一块铁一样砸在地上,震的酒家一阵闷响,那小二险些把手里的毛巾摔在面前这位横看竖看不像人的脸上,可他良好的职业素质——明天就算工钱了——强迫他冷静下来,继续堆着笑,谄媚地看着这盔甲大汉脚下的地板。
刚铎从层层包裹的布条里摸出一把碎银子——这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零钱了,递给不停往脸上擦汗的小二,“一会儿还有两位客人要来,准备一下碗筷。”
店家忙招呼小二去后厨叫菜,自己却拿着一杆长柄兜勺往酒坛处去,看那样子是要亲自上阵了,省的那些不知变通的下人往酒里掺水,惹得面前这尊大神发起怒来,砸了自己这小店,他可还有一老一小要养呢。这大汉说话那声儿好似妖怪在吼,眼眶里烧着的火更不像个活人,店家这辈子没见过鬼神,可他今天见了,指不着就没了明天的好日子;而且炎国严禁民间私藏盔甲,更何况是这样的全身重甲,虽说那样式不知是哪的,可这样明目张胆违反炎国律法的…只见他弯下腰,回头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鬼神,见对方依旧盘着手,像是钉在椅子上了一样,可那眼睛里那两团火陡然跳了一下,激的他心尖儿也跟着抖两抖,忙扯回了视线,借着舀酒的势头,从那酒坛子后头扯断了一根棉线。
有困难,找六扇门,这话可是每一间私塾先生都会教孩子的,店家自然也知道。管他是哪个山洞里窜出来的妖怪,到了炎国地头也得压三分气…
店家的脑子里盘旋着不少可笑的念头,可他突然听见耳边一声炸响,那盔甲大汉出声问:“掌柜的,这水乡地界,是不是鲁镇?”这声刺得他脑仁险些炸开,他吓得立刻转回头,连酒勺都不自觉松开,朝着酒缸滑进去。他努力挤着自己发白颤抖的面皮挤出一点笑意,答道:“是,这地界就是鲁镇,怎么了,客官?”
那大汉正低头摩挲着一块白色晶石,听见这话,他才把视线投向那店家,点点头,“问问,谢谢,小心勺子。”
店家如蒙大赫,他转头却看见一位五官充满英气,大开大合之间不失柔美的一位女子正朝他挤了挤眼睛,晃了晃手里还往下滴着黄酒的长柄勺,“掌柜的,你找这个?”
那位女子通体上下一身简单贴身的白色短装,胸口挂着一个黑里泛紫的水晶吊坠,外裹一件厚实的黑色绸面大衣,她全身上下就这么一件衣裳对得起外面阴沉的铅灰色的厚云——鲁镇的冬天照例是要下一次大雪的。
“拿好了,掌柜的,胆子大点,我家内人又不吃人。”
她踩着脚底的米白长筒靴,双手抱着头,自然惬意地晃到了刚铎的对面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地用手撑住脸颊,在高脚凳上来回摇着腿,看不出一点点羞赧。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十五回头招呼了店家一声,“酒烫热乎点,冷酒喝多了伤胃。”说罢,她就安静地看着眼前和雕像差不多的刚铎,静静地看着他一把捏碎了晶石。
“我不是你内人。”
刚铎是这么回答她的,语气平淡。
“是是是,诶,大铁块,捏妈你咋什么反应都没有?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要说吗?”
十五瞪大了眼睛,“我可是都豁出去了,你怎么这么不领情?你把我当什么轻浮女子吗?你这么看轻我,我可是…”她歪头想了想,似乎是要吟一首冤雪怨情的诗,可她想不出,使劲挠了挠头,抓乱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只好作罢:“你这个样子我可是要哭了嗷,到时候别急着哄我都来不及…”她还努力从眼角挤出几点泪花想要博得同情。
刚铎的姿态没有什么变化,像是没看见她的表演一样,“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家,四处游历,仅此而已。鲁镇,你很熟悉?”
看见刚铎丝毫没有松嘴的迹象,十五也只好不再做作,转而捡起起两颗茴香豆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回话,“鲁镇?熟,可熟了。我在这混过几年,认识几个不错的好手,哦对,还有一位姓鲁的老先生,做那些匠人活很出神,指不定我能带希卡利去学学…”
她突然长叹一口气,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鲁镇啊…好地方,好地方。”
“这里是鲁镇?炎国的鲁镇?”
希卡利从提琴盒里倒出一块泛光的,和刚铎手里一个模样的晶石——它正忠实地复述着刚铎和店家的对话。希卡利像是,不,她就是在对着烛台下的影子说话,“你对这个地方有什么了解?”
“了解?这地方都快刻进我灵魂里了,不,是已经刻进去了,这地方还不错,有好喝的黄酒,梅菜什么的也很够味,哦,还有藤羹,这东西味道还不错…”十五懒洋洋的声音从影子里飘出来,似乎还隐隐约约有嘎嘣嘎嘣的咀嚼声。
少女手上的活一直没停,“我问的不是这个。”,语气低沉。
“哎,这么苦大仇深干嘛,开心点。这地方…一言难尽。不过我在这认识几个好友,还有个姓鲁的老爷子,他手工活可好了,带你去他那学学。”
“手工活…我这可不是手工活。”她往手上那摞组合精巧的金属零件拧上了最后一颗螺丝,随后扣下一个突起的按钮,整堆不明所以的金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迅速展开,变成了一把造型流畅,带有凌冽之气的手弩,“我试着用了一些比较复杂的弹簧结构,可以更方便携带…帮我试试,十五。”
她朝烛台下的阴影递出那把手弩,那片拉长的阴影蠕动起来,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的娇嫩手掌,指尖还沾着一点油星和食物碎屑,“新玩具哦,不错,正好炎国对武器查得严,还不允许百姓持有大量火药,动不动就监禁的,可烦了…赶紧上来吧,刚铎用钞能力点了一大桌子菜,别多喝,黄酒上头,还是人家老板藏了好久的十年好货。”十五的手抓住手弩就立马缩了回去。
希卡利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在上面发生了什么,刚铎先生虽然和善平实,但他总是披着骇人的盔甲,低沉的嗓音总是会吓到其他人…就是可怜了那个店家,估计他这个月都睡不好了。面对刚铎近乎是在咆哮的问话,常人都会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拔刀砍人——刚铎先生背后有一个用布条捆住的长盒,想都不用想里面是些什么。
她吸了一口略带湿气的寒冷空气,将耳边朝阳灿露般闪耀的金发绑了一个结垂在脑后,穿上了一身皮制的精悍猎装,背起了提琴盒,拉上兜帽,走出船舱。
看着头顶剥蚀的朱红大字“咸亨酒店”,她就不知怎么的觉得后心一阵发寒,转过头一瞥,那乌篷船边不知什么时候呆呆站着一位老妪,头发已然全白,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仿佛是木刻似的。老妪好像注意到了希卡利看来的视线,那眼珠一轮,钉着希卡利。希卡利的背上好像遭了芒刺一般,满是冷汗。
“阿阿,要是我们的阿毛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
老妪钉住希卡利,追魂一般接着问:“你不是鲁镇的人,这正好…我要问问你,一个人死了,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希卡利面色不改,她已经悄悄把手放在了提琴盒的扣子上,豫备这来路不明的老婆子做出什么举动,新剧本,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会升上他所信仰的神灵的国,由神明来裁判他是否有罪…”
希卡利表面上是在回答老妪,实则用变形的语句诵念圣光的祷言,如有意外,一个大净化术不管怎么都能给她争取一点时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死掉的一家人,也能相见的?”
那老婆子眼里投射出一种诡异的光芒,发黄的眼珠在干枯的眼眶里突起一根根血丝,她的指甲突然变长,上面沾满了腥臭的血液和各类污秽,就在希卡利要爆出大闪光再来一发速射时,她听见有人在她背后出声询问。
“你好,我是公家办事的六扇门,接到了来自咸亨酒店的举报,请问这里…”
那声音富有礼貌,隐隐约约有一种正气藏在他的语气里——这声音属于一位穿着捕快绛红色制服的男子,年纪大约三十上下,面容沉稳有力。
“你看不到面前那个…!”
希卡利正厉声质问那个神经似乎过于粗大的六扇门捕快,可那个老妪却不知道怎么,消失了,
没有什么能证明她存在过,除了希卡利背后渗出的冷汗。
“怎么了,这位…小姐?你看到了…什么?”
那捕快看见希卡利湛蓝的双目和兜帽下的金发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这是一位外国友人,不由自主地出声询问起她,“你…”
“不不,没什么,我有点晕船,被枯树吓到了。”
希卡利抹了抹有些发白的脸颊,指指河边一棵嶙峋扭曲的枯黑老树,随口编着理由——在确定“剧本”之前,所有行动都要小心。
“哦,这样啊,你的炎国官话说的很不错,晕船的话,街头左转有家药铺。”
那捕快点点头,把手从刀鞘上挪开——希卡利的质问也有些吓到他了。他重复了一边他的问题,“我有接到咸亨酒店的可疑人员举报,你知道什么相关事宜吗?”
希卡利有些头痛地扯了扯嘴角,无奈的回答到:“我应该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被举报的那个估计是我的朋友…”
“朋友?”捕快的眼神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把手重新放在了刀柄上,“能请你和我一起去咸亨酒店看看吗,小姐?”
“我就要去那里…我会配合的,抗拒从严,我懂。”
希卡利扶着额角,“对了,炎国的官法…管不管外国友人穿重甲上街的?”
1.2
且不论那捕快对那奇怪的发问做出了多少疑惑与奇思,没等他对外国友人有什么想法,咸亨酒店的小二却早已迎了出来——两人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酒店的门前。这是很不符鲁镇酒店的规矩的,更不符这捕快的规矩。他平日里总是要去酒店里温上一碗酒,点两碟茴香豆的;而这茴香豆也得讲究,得不多不少,高那些短衣帮的酒菜一层,又不得高过贵人们的梅菜扣肉;更何况,这小二出来迎客,是贵人们独享的权利,哪能轮得到他一个修为平平,靠个鲁镇的武状元名头才挣揣的一个小小六扇门呢?捕快上下量了量那小二一下,眼白泛黄,脚步虚浮,额角还满是白汗,那双手直打战,却还一刻不停地擦着汗,像是唯恐满脸汗水会扰了什么大人物一般——事情不对,这举报不是什么泼皮闲汉闹事的茬子。
“王家老三,着了什么了,这么慌张?”捕快的眉头一下皱紧,语气里满是戒备。
“孔…孔老爷!可算是盼着您了!”那小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喊着,“这…”小二拿起手巾擦了擦脸,凑到了捕快身边,低声道,“酒店里来了个眼里冒火的鬼王,和一个拂去三分面皮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来头”
“鬼王!?”捕快不由得一惊,“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鬼物出来滋事?鲁镇…先是那鲁四老爷一家心肝被吃空,这怎么就能找出来这么多事!”
捕快低骂一声,眼神里多出几分阴郁,但这分阴郁被他很好地藏了下去,没人看见。希卡利只是静静地摩挲着胸前的吊坠,一阵阵温润的触感透过紫黑色的水晶传递到她指尖,还好,那鬼王估计就是刚铎先生又吓到别人了。
“这位…”捕快改换了面部,露出三分质询三分讨好的表情,转身正对希卡利,“敢问小姐作何…”
希卡利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打断了孔先生的发问,“你可以直接称呼我希卡利,泰姆瑞尔没有太多规矩,要是我的朋友在你们这失了礼数,请恕我代她给你们道歉。”
这话明面上是在赔不是,可话里有话,暗地里挑刺那小二见识不够广,异乡习俗不知一分就敢出言不逊,没有一点礼仪可言;另一方面,也是在试探那捕快的口风,看他究竟站的哪个路数,若是那种见了外国友人就软半斤骨头的,那就好办了;若不是…
希卡利的手隐隐约约在往手后的提琴盒靠去。
“这…”捕快的表情变了一变,“希卡利小姐,方才王家小子所说的鬼王,是您的友人?那您…”他的手已经垂下,比起希卡利的背手,其意昭然若揭——态度不偏不倚,您得给我个解释,我才能知道究竟该站哪边。
“我怎么了?唉,真麻烦,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还是那一句话,我想问你的话,这炎国的剑…”
希卡利昂起了头颅,湛蓝的双目好似在散发金光,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威力,她的声音稍稍有些沙哑,却比起她平时多了不少气势——
“斩不斩得了泰姆瑞尔人的?”
孔老爷坦然应对着希卡利的注视,黑色的瞳孔里满是审视的意味,可下一秒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犯了法,只要是在炎国犯了炎国的法,不论什么人,都要受罚的。”孔捕快笑得单手扶腰,他低头看着炎国广袤的大地,咧开嘴笑,笑得格外开朗,开朗到露出嘴里面的三颗金牙,全然没有该有办案子的严肃,“你的友人要是不犯法,又怎会怕我大炎的剑?”
他还没直起腰,就转过身去,昂首挺胸,好似充满一身正气,“我去一趟,探一探虚实,究竟是王家这个乡下来的老三搞错了,还是…”
姓孔的男人伸手推开了咸亨酒店的大门,就像是要破开什么束缚一样,
“还是希卡利小姐你…见鬼了。”
那店里,热气腾腾的菜肴氤氲着水汽,在天花板上滑动着久久不肯散去,背对着捕快坐着一位身披黑色大衣的人正嘎啦嘎啦大嚼着炸豆、炒花生这类小食,右脚架在桌踏上,两只袖子卷起到胳膊肘儿,露出一对比例匀称,颀长而白皙的胳臂;一头黑发直披到腰间,只有这点能看出来这是位女子。而坐在桌子对面的…
一位身高八尺的大汉,浑身上下不露出一点点皮肉,全都由厚重的黑色铠甲包裹,没有多余坠饰的头盔上,漆黑金属构成了一张颇具机械感的人脸,眼眶处没有人类的眼睛,那里只有一团平静的蓝色火焰在燃烧,整个下半张脸都被一块光滑的淡灰色金属覆盖,隐隐约约有粗重的呼吸声从里面传出;而他身上也零零散散缠绕着一些被熏得焦黄发黑的粗糙麻布,在那些被烧穿的孔里好像还有火星在搏动,在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孔先生觉得他的大脑在哀嚎着叫他不要看,可他的眼睛就像被那两点火苗点燃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移开他的眼睛,大炎国律法第四百五十三条,未经军部许可持有铠甲的,按铠甲面积定罪…
这一身够他进去之后,还要问一问要不要办一张会员卡的。
“希卡利?你怎么拖了这么久…”
刚铎的声音宛若洪钟大吕,震碎了捕快思维紊流,让捕快推开大门时的气势一点不剩,
“十五都快等的不耐烦了。”
刚铎就像是完全没看见捕快一样——他的视线直接穿过了捕快微微打战的身躯,看向了站在门外一脸无奈的希卡利。
后者朝刚铎挤出了还算得体的微笑,“刚铎先生,您真的要考虑一下您的外表和着装问题了。”
“我也没办法。”
刚铎摊开他宽大的手掌,“这一身盔甲脱下来,问题就大了。”
他眼眶里的火焰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重新对焦,“这位…”
“这位啊…”
十五朝刚铎挤了挤眼睛,脚往地上一蹬,轻松地让凳子打了个转,面朝那位身穿绛红色制服的捕快,“孔老二?”
像是被什么击穿了一样,捕快身子一抖,看向了那位衣装奇异的女子;而那女子漆黑的眼眸里陡然闪过一抹深沉的暗紫,眼角上挑,勾出一点点笑意。
孔老二登时没了当初来办案时那分气定神闲,不论是与希卡利对峙,还是听了那小二的传话,他的神情陡然一变,他的眼神先是震惊,讶异,再是痛苦,烦闷,苦恨,最后化作一声沉沉的长叹。
“大姐头…您…何苦呢?”
“什么何苦?你说啥呢,孔老二?”十五眯起了眼睛,翘起了二郎腿,结实有力的修长大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可现在这场面却没人有什么额外的想法,“爷回来了,你不高兴?”
她翘起光洁的下巴,“还是说,我这无法无天的老大回来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十五的嗓音很柔和,就像是训斥做错事的小孩子,“来,孔二愣子,正好有一桌子菜,我这做老大的,以前苦了你们,现在我回来了,就当是冲冲喜气,坐下来吃一顿。”她站起身子,抬手拍了拍捕快的肩膀。
“坐啊,孔仲吾。”
孔仲吾缓缓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有点被排散了型的制服,正声道:“大姐头,我是来接应热心市民举报的,坐下来吃饭,恐怕不太…”
“你吃过了?爷可还没吃呢,那你等等,吃完再聊,咱们好好叙叙旧,聊聊天,我说这挺好。”
十五自说自话地绕过了像个木雕一样杵在地里的孔仲吾,大跨两步,伸手就要拉住希卡利的手,“愣着干嘛,过来吃饭啊,今儿爷带你喝个痛快。”
希卡利蹙起眉头,略带嫌恶地拍开十五朝自己神来的油乎乎的手,“手里全是油,沾衣服上,脏不脏?”她错开一步,把自己背上的提琴盒轻轻脱了下来,放在脚边,自己拉开了椅子就要坐下。十五被拍开也丝毫没有在意,和早就习惯了一样,好心情全然没有受到影响,回身躺在了自己椅子的靠背上。
“大姐头,您现在回来,可不是个好时辰啊。”
木然许久的捕快愣是吐出这么一句话,便没有了下文。
“怎么?几年不见,你不练你那套二十二剑式,改学算命当骗人的老牛鼻子了?起手的把式有三种,你也忘完了?”
十五撕下一条油光发亮的鸡腿,横握在手里,嘟嘟囔囔地讲。
“武把式起手那三种,我自然是不敢忘得。只是这鲁镇最近不太平,照大姐头您的性子,是断然不会不管的,可是这一管,就要多生事端…”
“孔二愣子,你大姐头我什么时候怕事缩卵的主儿了?坐下,细说。”
孔捕快没了声响,他慢踏几步,一旁的小二见了,忙要给他拉开了椅子,却被十五抢了先,她一手拿住椅背,正要拉开,孔仲吾却补上了一句:“我自己来吧,老大。”说罢就自己拉开椅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上去。
“瞧你一身给六扇门办事的公服,混起来了啊,孔二愣子?”
十五上下拍了拍手,好像要掸掉什么灰尘一样,朝着孔仲吾问话,那捕快却是苦笑一声,“再怎么混,也比不过大姐您潇洒自在。前些年中了武举,这才捡了个小官做做,如今虽然未成家室,一个人过也确有诸多烦心…”
“什么事儿?说说,爷给你兜着那。”
十五放下筷子,给捕快倒了一杯酒,他拿起酒杯摆摆手,
“不过是点家事,犯不着劳烦您,我哪敢麻烦您啊?”
十五拿起酒杯,凑在嘴边,“怎么,生分了?”
“哪有的事,只是我一小小的捕快,请不动您啊。”
捕快举起酒杯,十五扬起一抹笑意,也和他碰了一碰,哐一声清响,昏黄的酒液带着泡儿颤了一颤。
“你说,这鲁镇不太平,怎么一回事?”
十五扬起脖子一饮而尽,开口对捕快说。捕快却是稍稍抿了一口,挨过黄酒的一点酸涩,慢慢讲着:“说来事情也多,您还记得那被强嫁到贺家坳里的祥林嫂吗?”
“怎么?我记得祥林嫂不是先前在鲁四老爷家做长工的吗?她什么时候再嫁的?”
十五拿起酒瓶子给自己斟上一杯,“再嫁,你们不是很忌讳这个?”
“啊,是我上了年纪,记错了事…那祥林嫂的婆婆之后寻来,强嫁了祥林嫂给了贺老六,得了二钱银子,可那祥林嫂克夫,嫁过去没几年克死了丈夫,之后又被狼给衔去了孩子,听说那孩子肚肠都被吃空的…”
捕快把酒杯摆在案上,“之后她便近乎成了个乞丐,想来鲁四老爷家投奔,却被鲁四老爷嫌弃,终究只能流落街头,盯着别人家的孩子出神,疯疯癫癫的,之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估计早就…”捕快顿了一顿,毕竟现在算是旧历的年底,一些话不好说出口,“老了。”
“这还不算什么,赵家的赵老太爷,不知为什么急病吐血,把家产都给了一个叫谢阿贵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我们也去查过,谢老太爷确是急病,心气上涌,没得治的。”
“妙手神医周小姐也没辙?”十五拿起筷子夹起一颗茴香豆进了捕快的碗,“别光喝,吃菜,吃菜。”
“周迅大小姐那会正留洋海外呢,这两件,分开都不是什么事儿…”
捕快压低了声音,
“赵老太爷出事没过几天,鲁四老爷一家就遭了妖怪,一家上下五脏六腑都被吃空了,更绝的是,周小姐正好留洋回来,刚想拜访一下家里的族叔就看见这等景象,当时吓得面色全无,连夜赶回城里去了。鲁四老爷一家遇了害之后,那周小姐最喜爱的百草园也没人打理,一到晚上里面那茅草就像鬼影一样,骇人的紧。”
捕快抬头,隐晦地看向希卡利之后,正然把目光对上了十五玩味的视线,“有好些泼皮闲汉传着,说那吃空鲁四老爷一家的正是那祥林嫂的亡魂,她现在正守着那百草园,等着人进去给它送年货呢。”
希卡利听见这话,眼神一凌,手微微握紧了酒杯,脸上没什么异样,却开口**了两人的对话。
“什么亡魂不亡魂的,真要有亡魂,你们这些六扇门的不是会武功吗?再不济,去请个和尚大师什么的…”
“小姐说的是,可这是年底,大师们也不是很愿出手,再者…”
捕快的眉头锁了起来,“鲁树人,鲁大师,大姐头您是熟识的,听了家里人遭了这难,便孤身一人去了那百草园,可到现在快十日了,还没有什么音讯…”孔仲吾拿起酒杯闷了一口,“鲁大师的功底,大姐头您清楚,鲁大师都这样了,这十里山头的…”
捕快垂下眼睛,其意不言而喻。
“愣着干嘛,吃菜啊?”
十五拿起筷子朝孔仲吾扬了扬,“不吃可就凉了,枉费我…呀,差点忘了,这一顿可是这位刚铎先生请的,不能算是我的好意。”
刚铎见势,就知道了十五是什么意思——赶紧找机会把举报这事给拂过去。
他低沉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吓人,“这位兄台,初次见面多有失礼,我这吓人的长相实属无奈,自幼便受了点伤,只能穿着这套盔甲…”
他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和红色的大章印子让人头大,“我从更南边的地方来,这是我和她们俩的告身文书。希卡利小姐是泰姆瑞尔的一位…传教士,十五受她所托,担任她的护卫。我…一介平平无奇的旅行作家罢了。”
捕快接过那叠文书,手指捻了捻,完全没有打开看的意思,“作家?这可不多见…”他抬起头,和然朝着希卡利点点头,“是我判错了,是我鲁莽在先,还望小姐原谅。”
“只是这酒家的两位,今日受了些惊吓,我一个小小的捕快…”他朝缩在柜台里的两人笑了笑,“实在是怕他们告我办事不力啊,到时候一个小捕快丢了帽子…”
“这好办。”刚铎稍稍提了提说话的声势,“这样,两位,今日多有叨扰,这点,就当你们的汤药费了,身上没带零钱,先这样吧。”
漆黑的大汉摸出一小把黄鱼,在桌面一把排开,分成两堆,“还有一点,就当是这位捕快兄弟的辛苦费了。”
孔仲吾饶是见了几年的老爷们,也没见过这等随身带着这么一把金子的主,他脸上未做什么姿态,“哪里,哪里,不辛苦,不辛苦…”
一边说着,一边把稍高一点的黄鱼堆收进了怀里。他站起来,抱拳行了个礼,“大姐头,公事繁忙,恕我不多陪了。”
说罢,他就抬脚朝门外走去。
十五放下筷子,高声招呼他一句:“不多吃点?”
“哪有离了席再上桌吃的道理。”
捕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离了咸亨酒店,只留下了他碗里的一颗茴香豆。
“告辞。”
十五怔怔的看了一会儿那颗豆子,忽然抬起头,看向希卡利,“吃饱了没?要不要去逛逛?”
“你不是很嫌弃逛街吗?”希卡利拿起手绢擦了擦嘴,“之前陪我买零件的时候哭爹喊娘的…”
“那不一样,那次是我陪你,这一次嘛…”
十五眨了眨她墨黑的眼睛,透出一点狡黠,“是你陪我。”
“有什么区别吗?”
“那你陪不陪?”
“搞得和什么一样…我去,行不行?”
“好啊。”
十五快乐地应了下来,好像鲁镇的阴霾没有罩在她身上一样。
3.伏笔 从三味书屋
这一桌子菜,账是早就结了的,刚铎塞给小二的几块碎银付账还有不少结余,店家几乎是捧着找开的几十个散铜钱送给大铁块的。
那高大的骇人盔甲直截了当地摆摆手:“几个铜板的事儿,不用找…”可没等他讲完话,十五便从店家的手心里捡起三枚铜板,之后便同闪电一般合拢了店家的手掌,“好啦好啦,我家老爷发了话,剩下的都是你们几个的赏钱…拿去补补身子,多好。”
说罢,她就自个儿收下了三个铜钱,握在手心里。
“你这是在干嘛?”
希卡利皱了皱眉头,开口问。刚铎一如既往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十五,没有额外的反应——如果忽视掉他眼眶里不断跳动的火焰的话。
“到了炎国要守炎国的规矩——”她用流利的赫密语讲,“入乡随俗。”这句话是用炎国官话讲的。
“炎国可没有收小费的规矩,大铁块,你单一句不用找了,配着你能吃小孩的声音,你还想再吓死几个?”
十五拍了拍刚铎的胸口,发出哐哐两记空响——力道不轻,“走了走了,今儿爷带你们逛街去…”
“那你这三枚铜钱…”刚铎闷声开口,十五却一副孩童作态,拉起希卡利就往外走,一边迈腿一边拿袖子抹泪,“丧天良啊,爷一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却还要白嫖…”
刚铎眼眶里的火焰激烈地抖动了一些,焰心突然变成橙红,然后缓缓向平时的幽蓝过渡——他看起来好像是被震惊到了。
“你真的没事?”
希卡利少见地没有甩开十五拉着她的手,反而是伸手探了探十五额头的温度,似乎是觉得这么测不太准,她踮起脚和十五的额头贴在了一起,“没发烧啊,怎么今天…”
“啊哈哈,爷今儿高兴,高兴地很!”十五干笑两声,是在为希卡利的反应犯蠢,“这重归故里,怎么也得庆祝庆祝!”
她利落地踏出门槛,踩在了青石板上,随后左手朝天上一抛——那三个铜板正在空中飞舞,右手从衣褶的阴影里抽出一把手弩——希卡利送的,一声尖啸划过天际,带走了三枚叮当作响的铜板。
“一点简单的践行仪式,别大惊小怪的。”
十五揉了揉身边希卡利的脑袋,一头柔顺的金发被她搓的乱糟糟的,希卡利登时一巴掌扇开了十五的咸猪手,“别摸头,头发乱了…你还会这个?”
“爷活得长了,自然什么都会。”
“呸,老妪悻悻然作处子态,十五,你活这么久,你那毛手毛脚的毛病什么能改改,稍微有点长进?”
希卡利戳了戳十五的脊梁骨,“还有你干的那一堆破事,哪次不是我去擦屁股?还有,之前在卡兰梅德当教堂驻守那会,什么‘夜半鬼影’‘山谷的血色魔物’之类的,哪次不是你?老人家就给我好好早睡早起,哪有半夜三更溜出去蹦迪的老不死?”
神使在之前攒下的怨气好像一下子被点燃了,她竖起细长的淡眉,喋喋不休地数落十五,可十五好像没感到有什么羞愧的地方,依旧牵着希卡利的手,嘿嘿傻笑着朝着镇上迈步。
刚铎没有说话,一直沉默地跟在两人的背后,翻动着手里的棕色牛皮本,眼眶里的火焰化作淡黄,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钢铁包裹的手指时不时划过一段笔迹娟秀的文字,刚铎先生依旧沉默着。
“久归故里的十五在吃完便饭之后便喜气洋洋地要拉着希卡利去逛街,可是奇怪的是,她用三枚铜钱做了一个奇怪的仪式,这不是精灵族人的习俗。精灵帝国在上一纪元末就已经销声匿迹,深渊的侵蚀毁灭了他们,像十五这样健康而且充满活力,没有一点点腐化特征的精灵更是闻所未闻…”
“十五真的是精灵吗?还是什么其他的生物?这样的疑惑像星火一样在刚铎的内心点燃,他决定好要一探究竟…”
看完这行文字,刚铎合上了笔记本。这段文字下面是一片泛黄的空白纸张,就像是在等待故事的发展一样。他脸上的两点火焰陡然变作深红,剧烈地燃烧起来,视线投向鲁镇铅灰色的天空。
他从背上的烂布条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木炭,木炭的末端削的尖锐,能当作笔用。笔记本再一次被打开,泛黄的纸页书写下了刚劲有力的文字。
“你管我干什么。”
这段文字写下之后,便迅速从笔记本上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划痕,证明在这里曾有过几个字符。
刚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眶里的火焰变为平静的蓝色,他看着面前背对着他,打打闹闹的两人,悠然开口:“你们的两个的关系真的很好,很奇妙。”
两人听见刚铎在背后开口,悚然地转过身来——刚铎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像是关怀一般的发问,她们都大为震惊。
十五率先反应过来,“啊是,爷和自己的马子,关系那自然是好得不能…哦噗。”
她结实的腹肌上被两颊绯红的希卡利结结实实的擂了一拳,“谁是你马子!嘴上不把门的老东西!谁和你这样的登徒子扯上关系,谁…”
希卡利的脸颊鼓起来,说不出下面的污言秽语——她接受的良好礼仪修养让她很难讲一些粗口,只是这些礼仪在她和十五相遇之后很快只剩下了一点——尽量别讲脏话。
尽量。
“你给我爪巴!”
面前的两人又开始了再一次的打打闹闹。殊不知,她们已经走到了鲁镇的五香街上,只是这街头,人星零落,店门紧闭,完全没有鲁镇最大街市的样子。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希卡利四周朝四周看了看,回头问十五,却没有发现那个流氓登徒子的影子,她细细观望,这才在角落一个铺开的烤肉摊子前找到了那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十五拉着兜帽,“喂,老板,打扰一下,今天是几号?”
她看着老板有些绻曲的棕色头发和有着立体五官的面容,开口,用赫密语问。
老板惊讶地抬起头——他刚刚只顾着料理手上的生意,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有个人站着,赫密语也是他来炎国之后从未听过的家乡话,“这位…女士,今天是二十八,额,我是说,大炎历的亥月二十八。”
“年底…怪不得。老板,你这烤肉怎么卖?”
老板堆起笑,“两个铜钱一串,要是多买有…”
“我这先来20串,大炎历的年底,算算日子也快是弥撒了吧?老板,你不回去过节?”
老板收起十五递给他的一块银子,“过日子,挣钱嘛,不寒碜”
老板笑的很憨厚,他笑起来,脸上的皱纹连带岁月的风霜堆砌在一起,他的眼神柔和,里面倒映出的好像不是面前大大咧咧的的十五。
他抽开柜台,从里面点数出几枚铜钱,正要递给十五时,却发现那人已经转身走了,两只手各拎着肉串。
“不用找了,早点卖完早点回家吧。”
悠扬的声音传到了老板的耳朵里,老板看着十五手里握着肉串走向还炸着毛的希卡利,喃喃自语:“过了年底,正月里生意好,怎么能走呢?”
他摸了摸衣兜,触碰到的光辉圣徽给了他极大的心安。
“愿圣光庇佑你,女士。”
老板望着跳起来锤十五的希卡利,抹了抹眼睛,视线里满是柔和。
“十五!干嘛去了?让人担心,你要是哪天被谁绑架了我可不会来救你。”
希卡利鼓起腮帮子,像一只河豚。
“嗨,买个串串香儿的事,还能有谁想绑架我?”十五摆了摆手,“再说了,哪有绑匪放着好好的漂亮小公主不绑来绑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婆~婆?你放心,爷到时候肯定会来救你的。”
十五在说老婆婆这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而且她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天生聪明的希卡利酱一下子就觉出味来了,她的脸颊更鼓了。
“谁是你的小公主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十五!”
希卡利本想再补上几句芬芳的话语,可横在脸前香气四溢的大肉串堵住了她的嘴。脂膏以雪花一样散开在烤的焦脆的肉块里,肉串是先腌了一次,再裹上一层蛋清混着淀粉先拿热油滚过一遍在上架子烤的,外皮褐黄,咬下去连着里面肥美的肉汁一并冲进嘴里,实在是绝美的享受。
她本来就是爱吃这一类烤物的,这时自然没了什么火气和十五对着,吃人嘴短。十五只是嚼着肉串,把吃空的签子攥在手里——乱丢垃圾不是好习惯,乐呵呵的看着希卡利眯起眼睛享受,活成人精的精灵很懂怎么哄好这个偶尔有些小脾气的少女。
炎国南边本来是没有什么优良的肉畜的,无非就是一些耕地的水牛之类。自从炎国的真龙下令大挖运河,连通南北,这各地的物什往来频繁,才能让这样偏僻的鲁镇有几分繁荣——去往钱塘的一条大江正是从鲁镇过的。这样的工程自然是劳民伤财,连习武的武者们都损了几分元气,毕竟那修的一身元气进身大周天的武者们,动辄便是移山开石,没理由不被真龙拿去使唤,可那都是些许必要的投资,只要这运河一开,炎国上下都能受了好…
实则不然,这习武之人皆是真性情的爽利人,哪能受得了和那些泥腿子挑山掘土的气?真龙诏令一出,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皆大惊失色,纷纷上书死谏,说那会武功的都是大爷,陛下万不可如那百姓一般唤来使役云云…
于是他们真的死了。
真龙倾天一怒,朝廷上下血流漂橹,本以为是真龙发了昏,这炎国又要风雨飘摇一世;可转机来了,要开运河,钱粮马米,都要拾掇妥当了,可那年正值大荒,粮仓是早就开了,粮食全都拿去赈灾了,哪来的钱粮?这就妙了,真龙拿着赤霄砍死的几个倒霉鬼皆被抄家,搜出钱粮无数,好啊,这不听明臣劝谏的大暴君,眼看谥号要按个“神”字上去的狗皇帝,一下子成了一代名主,这铲奸除恶的历史可要好好记一笔,更不必提这运河凿完收上来的税堵住了多少碎嘴的老东西…
“炎国皇帝…嗯。”
刚铎攥着手里的线装本——上面写着《十年:真龙引导的繁荣》,走向柜台。他似乎是不太喜欢吵吵的女孩打闹,径自一个人在镇上逛了起来。他既然自称是个作家,也终于做的一点和作家沾边的事了——他四处漫步,找了一间书店进去。那书店没有什么特别,唤作“三味书屋”,只是普通的炎国江南布置,书架是用樟木打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防蛀放潮,看来那老板也是个爱书之人。
高大的漆黑铠甲噔噔踏向柜台,那一身灰布大褂,戴着圆框黑眼镜的店老板却不为所动,那老板在刚铎进来之时便在低头潜心读一本厚实的大部头书,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个惹眼的家伙。那书被老板摊在桌上,看不见封面;里面的字眼密密麻麻,看了就叫人发晕。
刚铎缓步走到台前,可那老板好像还没看见他。他面上的金属板颤动几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但老板就像凝固了一样,手指粘在书页上,头也不抬一下。
“店家,这书,怎么卖?”
漆黑的铠甲没有耐心和他耗,他低沉地,宛若地狱嘶吼的声音充盈了店家的耳膜,那常人的店家本该跳起来的。
但是他没有。
那店家慢慢抬起头来,他的两眼早就翻白,紫红的血丝混着浑黄的污物衬得眼白格外渗人,那脸像是失了里面的血肉一般,惨白的面皮耷拉着从两颊垂下。恐怖的鬼物僵硬地咧开了嘴角,腥红的牙齿上沾着青灰色的嘴唇一点一点上翘,朝骇人的盔甲送去了一个甜蜜的微笑——后者不为所动。
刚铎就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两人就这么杵在原地,像两具雕塑。过了一小会,刚铎又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呼吸声,他眼眶里的火焰变作深红,
“老板,这本书怎么卖?”
他问道,语气里有一丝丝的不快。
那失掉人样的店主就像是听了什么比他自己更吓人的事情一样,登时失掉了那甜蜜的微笑,那嘴大张,发出一阵扑人的臭气,面皮全都堆作一处,那翻白的眼珠啵的一声从撕开的眦角里跳将出来,沾着粘稠的血液在白桦木的柜台上跳两跳,一对黑的不见反光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高大的铠甲,像是还有生命一样,要从那神秘的盔甲花纹上刺出些什么来。
店家的喉咙抖了几抖,嗬嗬发出几声干响,便没了声息。刹那间,他的脖子上环出一条细细的血线,那整个人头居然直直落了下来,砸在书页上,脖颈喷出一丛黑血,如同一只噬人的野兽朝刚铎冲来。
高大的盔甲简单地抬手一挥,那黑血就化作一团黑雾散去了。只是这摊开的大书就没有那么好运,大块大块的血液泼洒上去,糊了近乎整页的文字。
咚的一声,人头落地。刚铎看向仍然僵直在高背椅上的,剩下的身躯,那没头的脖子还在汩汩向外淌着污血,他细细一看,火焰剧烈的抖动起来,那脖颈里竟是空空荡荡的——
没有脊椎。
刚铎眼眶里的火焰化作平静的幽蓝,凝结成一团深邃的光晕。他拾起那本被血沾污的大部头书,认真辨认上面的字符。
“人生八苦…”
他几乎是在从喉咙里扣出这几个字来,嗓音像是困兽的低吼。
刚铎的手里出现那边棕色的牛皮笔记本,它自顾自的翻开,将那新出现的一页展示给它的主人看:“强大的刚铎面对骇人的景象仍旧不为所动,可他在书页里找到的文字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决定…”
嘶拉一声,笔记本上记下这段话的发黄的纸张**净利落地撕下。它转眼之间又重新“长”回了笔记本,还是一模一样的话,阴魂不散。
刚铎把笔记本塞回自己的怀里,丢下他想买的那本线装书,一步一步离开了三味书屋。
被刚铎撕下的纸张在空气中飞舞,一段新的文字出现在上面:
“一直沉默得像没有感情一样的刚铎先生第一次表现出愤怒的情绪,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决定现在先去找到希卡利她们,再商量这一次的大冒险要怎么进行…”
纸页最终盖在了柜台上那两颗**的眼珠上,被血染红,什么都看不清。
4.到百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