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里的恐怖是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希卡利与十五两人的。此时虽离年底不过几日,但大街小巷上的不少铺当也都是开着的。两人有说有笑,闲走在街上,散买些吃食,听着叫卖声,倒也自在。十五一面走,一面感慨几声鲁镇的变化之大。十载过去,这鲁镇不少的茅草屋都换作了青瓦房,连没人注意的小巷子里都刷上了一层粉浆。街上时不时有几个小孩穿着暖和的棉衣打闹追逐着穿过大街,一片欢乐祥和的景象。
“这地方可真是完全变了个样啊。”
十五咬了一口手上的糖葫芦,含糊地说。
“本来以为这个点会没啥东西耍…”
“本来?这里以前…没这么繁华?”
希卡利嗅着这难得的人间烟火味,问她。
十五扳起手指算了一算,语气里充满追忆:“按炎国的大历,年底时候是所有人回乡和亲人团聚的日子,哪能像现在,街上还有吆喝的买卖?而且,鲁镇以前也没有这么多铺户,往日到了年底这会儿,只有城里的福兴楼还开着…那里的鱼翅味道不错。”
“而且街上的人都没有什么生气,大伙都没什么可以娱乐的东西,最多谈些无趣的人和事,要是谁家遭了难死个人,全镇人能聊上半个月…年底是全镇人庆祝和搞‘祝福’的时候,小孩放放鞭炮,大人走亲访友,这里吃酒那里吃酒的,挺无聊的。”
十五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她皱着鼻子,挑起眉。但嘴角却又有一点点笑意。
“你看,”她指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说不上胖,但是整洁的衣物和脸上充满喜气和生气的表情无一不说明他们充实的新生活。
“真的是,大变样了。”
“变化这么大…吗。怎么做到的?”
希卡利是圣光教会的神使,自然可以看出一些其他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怎么做到的?这问题,你不如去问问那个狗皇帝。”
随性的精灵把吃完的竹签折断丢进了街边的一个垃圾桶——真龙的新谕令,每个大街上都要有专门收集垃圾的桶,还派人定时清理,乱丢垃圾者罚清理垃圾三天。
“狗…狗皇帝?”希卡利皱起了细长的眉毛,“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你也算个教会的高干,这么说不担心外交纠纷吗?”
“呸,那帮老东西怎么敢管到我头上。”十五佯啐了一口,“大炎真龙名字里可是真有个苟字啊,我叫那小子一声狗皇帝怎么了?”
她的眼里藏着笑意。
“你…唉算了。”
希卡利呼出一口气,收起追问的心思,她知道要是继续问下去,指不定会被眼前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揩点油,倒不如一开始就别有想法。
只有这样,才可以…
“诶?你不想知道吗?爷以前的风流韵事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活泼的精灵跳将一步,挡在希卡利的面前,睁大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希卡利,“你怎么这样啊,没趣。”
“你想告诉我吗?”
希卡利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眸,问到。
“那…你收下这个,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十五从阴影里摸出一条手链,她刚刚从一个卖小玩具的摊贩手里买的。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用红豆串起的手链。刚刚她一时兴起买的,本想送给希卡利带上,却被希卡利翻了个白眼。
这条手链下被十五新吊了一枚古朴的铜钱上去。
希卡利眨了眨眼睛,坦然地伸手取过十五的礼物带上,“好,你说吧。”
“我感觉我好像亏了…?”十五挠了挠头,指尖绕过几缕长发,“是不是应该多要求一点的?”
“好啦,快讲。”
希卡利像是奸计得逞一样,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好好好,我讲,我讲…”
十五后走一步,和希卡利并肩向前走,她有些嘟囔地讲着她身上以前发生过的事,一个四处游历,放荡不羁的精灵的故事。
故事很短,比起十五单人砍翻猎盗团,车穿一个峡谷之类的事迹来,这个短短的故事就像是童话一样清新。
在散步的时候随手砍死几个抢车的山匪,从马车里救下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带着少年郎和一票小弟在鲁镇四处闲逛打杀恶人,逛够了就把少年郎塞进了去京都的车队。那少年的身份竟是大炎皇帝想接回宫中继承皇位的私生子之类的,很平淡。精灵好像活了很久,她看什么似乎都很平淡。
“哎呀,那小子当时说自己皇子的时候,那帮孙子的眼睛都快直了,听说那帮孙子日后都受了点小恩惠,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没活路,只能跟着我这个不称职的老大打压些山匪挣口嚼裹…”
十五对着希卡利眉飞色舞地讲,“那孔二愣子以前可是整天念着什么武学起手之类的东西,一门心思想当个武老爷,现在他可算是发达了。”
“倒是刀都拿不稳的狗子转眼就当了皇帝,好像上位的时候还杀了不少人才坐稳了位子…也是,私生子,不搞出点东西来,怎么干得过自幼在宫里长大的那几个?”
“狗子?”
希卡利对这个称呼有些不适,“就算你和真龙私交很好,直接称呼一国皇帝叫狗总归有些…不太好。”
“怕个锤子,你觉得那帮不要脸的老东西打得过我?”十五挥了挥手,“教会的那帮孙子,懒得理他们。至于狗子…我还没可怜到担心自己曾经的小弟会动手砍我。”
“真龙姓李名荀,他原本是叫荀芷材的,被上一任皇帝从乡野里接回才改名的李荀。他说他不想抛弃他母亲给他的姓名,就叫李荀了。”
低沉的闷响在两人背后响起,刚铎迎上两人有些惊讶的目光,扬了扬手上的线装书,“我去买了本书,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十五,我需要帮助,你对尸体有经验。”
“刚铎先生?您刚才去哪了?”
希卡利问到,她一直对刚铎有一种特殊的警惕,他深不见底的实力和含糊的经历让她一直抱有戒心,毕竟,那是她们两人被困在这里这么久以来,第一个遇上的,在这里没有剧本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人。
刚铎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一副沉默的样子,让她觉得可怕。
“去买点喜欢的书…书店里出事了。”
“好,那我们走…”
十五点点头,她拉起希卡利就要和刚铎一起走,可就在这时,一声叫喊打断了三人。
“快!这里有人昏倒了!你们谁来帮个忙!有没有会医术的!”
一个人正托着一个全身上下都裹着大红色布衣的男孩,叫喊的正是他,“这小孩是谁家的?他突然咳嗽了几声就昏倒了!”
“…你们先走,我去看看。”
希卡利朝那边看了一眼,就回头对刚铎和十五说。
“小心点,别…”
十五刚出声嘱咐希卡利,就被她打断了,“我知道,要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我会立刻通知你们…快去吧。”
十五朝希卡利点点头,潜入阴影消失不见。而刚铎则是转过身,踏步走去。
神使手里凝出一团柔和的光,她快步走向那个倒下的男孩,“我会一点医术,这里交给我,你快去最找近的医馆或者六扇门帮忙!”她对扶着男孩的人说。那人神色慌张,显然是路过时出于好心的普通人。他扶着男孩靠在地上,忙朝外跑了。
“圣光啊…”希卡利低头查看男孩的状况,见他面若金纸,嘴唇发紫,气息微弱,额头还不断渗着冷汗,心跳急促,就知道是犯了什么急病。
“照耀吧!”
她诵念着,把光球送入男孩的体内。这是最基础的疗愈术,在不知病况的时候,唤醒人生命力的疗愈术总不会用错。
光芒散去,可那孩子的气息依旧微弱,他微张开嘴,咳嗽了几声,喃喃吐出几个字:“光…”
他看见了光。
“睁开眼!撑住!医生马上就到!醒醒!”
希卡利没有贸然摇晃孩子,只是在他耳边低声鼓励他,维持住他的意志——手上的治疗术一直没停。
“让我来,我是个医生。”
沙哑的嗓音伴随着一只青筋突起的偏瘦的手拨开了男孩紧紧抱在胸前的手。来人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青年女子,她身材并不算高大,颧骨偏高,五官端正,粗而整齐的眉毛给人一种正直可靠的感觉,她腰间除了一个腰包以外还别着一支烟杆,似乎会抽烟。
希卡利抬起头,而那个医生却并没有对她的外表感到有多少惊讶,就好像她看习惯了一样。医生从腰包里摸出几根银针,没有打断希卡利的治疗术,精准地送进了男孩的穴道。她随后轻轻拨了拨银针,又点了点男孩的脉搏,沉声道:“是肺痨…可这上涌的气血和活络的筋脉…小朋友,你…”
男孩依旧紧缩着眉头,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有些缓解,似乎是那个医生的针灸让他有些好受了。
“爹…娘…”
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他最亲爱的家人,可他们现在并不在他身边,他知道,他很清楚。
朦胧中,男孩好像听见了有谁在呼唤,在喊他的名字。
他看见了一床棉被,全是补丁的棉被,陪伴他好久好久的棉被。他好像一直是躺在棉被里的。爹娘不让他下床,说是他生病了,要养气。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想下床,床上很舒服,很暖和。他听见了咳嗽声,那是他自己的咳嗽声。他把自己裹在棉被里,低声咳嗽着。爹娘每次听见他咳嗽,都会露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他不想让爹和娘伤心。
“栓子这病…唉。”
他做了一场梦,他醒来的时候,听见了爹娘在他身边说些什么。
“馒头…吃个馒头就好了,姓康的有门路…”
他觉得枕头底下有一只手在摸索,那是他娘的手,他觉得出。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
娘在低声说,是怕吵醒他。
他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就看见爹手里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吃了罢,吃了,就好了…”
爹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他是个听话的孩子,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张口咬下去,有点甜味,更多的是一股腥味。
他咀嚼着,吞咽着,有些难嚼。
他记得他穿着的是一件白色的衣裳,爹和娘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很伤心。
“爹…娘…我错了…”
孩子低声说,他觉得自己很难受,什么都看不清。
恍惚着,他看见了一束光,一束温暖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双手了,看得清眼前有一些什么了。
他看见他的爹,那个苍老的男人,惊恐的,瞪大的双眼,他看见他的娘,啜泣着,尖声叫着,爹和娘都在跑,爹和娘都在跑。他冲过去抱住了他们,很温暖,热热的,就像洗澡一样。
他抓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张口就咬。
“吃了…就好了。”
男孩祈祷着,他觉得有一团光,包裹住他,很舒服。
“睁开眼…没事的…医生就快来了…”
那不是娘的声音。他费力的睁开眼,想要看一看,那是谁。
一阵剧痛传来,他终于睁开眼睛了。他看见,一片红红的,涂抹在地上,自己张大嘴,一口一口地从娘身上扯下一团一团的东西来。
“爹…娘…”
他记起来了,爹和娘都死了。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背上钻出来,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在飞一样。
“那孩子醒了…等一下,为什么他在发抖?医生?”
“我不知道!他的脉象很稳,没有什么问题,他就像没毛病一样!孩子,别怕,抓住我的手…”
有两个人在说话,她们好像很着急。
“吃了…就好的…管好…”
孩子咧开嘴,颤颤巍巍的说出几个含糊地汉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什么管好?喂!”
希卡利又对男孩释放了一个治疗术,接连释放神术却没有效果让她的心情很糟糕,付出努力却没有回报,这种感觉很难受。
“好暖和啊…”
男孩迷离地说,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发出一阵阵喉音,咳嗽起来,声音让人听了就难受,他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咳出来了——
一团又一团血红的东西。
这个身穿红衣的男孩,头一歪,从希卡利的手臂里滑下,砸在地上。
希卡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而那个突然出现的医生则锁着眉头,表情严肃。
“他死了…”
异国的神使为男孩陈述了他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