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尸,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看,内脏都开始液化了。”
十五拿着一把匕首划开书屋店主的肚子,挑起里面的散碎的内脏块,发出一股恶臭。
刚铎抱着双手,低头看着十五对尸体的各种结构指指点点。忽然,他的视线看向了桌子后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根扯断的棉线。他眼眶里的火焰一抖,最终又变得平静。
“还有这个…我去,半块脊椎骨…这倒霉蛋的脊椎怎么没了?肌肉还有那么一点点活性…这怎么做到的?欸,过来看看,肠子脑子什么的基本都烂完了,但是肌肉组织的成色还行…我是不是用词有点不太对?”
“我能听懂就够了。”
刚铎仍旧抱着双臂,他身上的布条在平静地往外散发着火星。
“也亏你还能沉得住气…呕呕呕,淦,真恶心。”
十五解剖尸体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店主从椅子上倒下来,泛着绿色和黑棕色的肚里货溅洒在地上,让店里本就不怎么好闻的味道变得更令人作呕了。
“不行不行爷受不了了,爷出去透个气。”
感官灵敏的精灵嫌恶地在鼻子前扇着风,正想往外跑路时却被一直站着不动的刚铎提住了后衣领。
“别急着走。”
刚铎说罢就松开了十五,示意她过来仔细看看。他覆盖着金属的手指伸向了店主的尸体,撕开了其背后的血肉。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和一条四散的,本该是脊椎的骨骼碎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粗暴地噬咬断一样。
“还有这个。”
刚铎空洞的眼眶里燃起一团暗紫色的烈焰,他并指成刀,手指表面逐渐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结晶,切向了脊背两侧的肌肉。只见那早已失去生机僵硬凝结的组织在他的切割下应声而断,露出里面的无数的,一根一根带着油亮光泽,有着坚硬外壳的…
昆虫节肢。
那断掉的节肢上还有一根根伸长的棕色细长硬毛,随着节肢的延展刺入尸体肌肉组织的深处。刚铎捻起手指,轻轻拔了一根出来,那店主的半边身体就突然抖动了一下,之后便毫无动静。
“这是…寄生?”
十五紧紧盯着刚铎手上的昆虫节肢,不自觉地说。
“是…这种生物至少还有操控人体的能力…吃掉脊椎,然后取而代之…”
刚铎放下了手里的节肢,蹲下身子,开始摸索店主身上的衣物。
“你在干嘛?喂,你不会真是个那啥…兔儿爷,背背山吧?上次爷问你你也不说…”
刚铎没有搭理十五,他拉开了店主的衣襟,早就被十五割的不成样子的布衣哗啦一下全部散开,一块玉牌掉了出来。那玉牌做工不凡,两条雕龙下垂着一根蚕丝纺成的吊坠,牌面上写着炎国正楷体的两个大字:“内卫”。
刚铎将这块玉牌递给十五看,问:“这是什么?”
十五随意的接过,信手向上一抛掂了掂重量,眼神一凛,开口道:“大炎皇帝内卫的证明…见了这块牌子,吃公家饭的都得抖三抖…操,要是这牌子不是这倒霉蛋捡的,这事就大发了…娘的,二狗都把人派这来了,什么破事。我有点后悔掺合进来了。”
刚铎没有对二狗这个过于轻浮的称呼有什么异议。他保持沉默,只有眼眶里的火苗变回了沉静的幽蓝。
“等等…你说,希卡利她会不会也碰上这种…会寄生人的东西?”
十五捡起被刚铎扔在桌子上的节肢,朝刚铎晃了晃。
高大的漆黑盔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掏出一本棕色牛皮本,翻开,直到最后写着字迹的一页。
“希卡利与两人分别之后,飞奔而去想要救助那个倒下的红衣男孩…”
“不知名的医生摇摇头,告诉希卡利那个男孩已经死了,血气上涌直入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死了一样…”
“希卡利与那个医生很快就被赶来的六扇门巡捕带走问话了...”
“而此时在三味书屋的两人,却在屋外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好像是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尸体,还报告给了六扇门…”
刚铎读完这段话,抬起头看向十五,跳脱的精灵此时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大汉,她的耳朵抖了一抖,“我听见了…外面至少有三十个人…操,怎么可以这么巧…”
人声鼎沸。
人潮朝小小的三味书屋涌来,有六扇门办事喊话的,也有低声的议论,更多的,是询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他们纯乎是来看热闹的。
“大铁块。”
十五轻声唤了刚铎一句。
刚铎眼眶里的火焰朝向她,示意自己在听。
“一会爷去把场子镇住,你搭把手,配合点。”
十五拎起那块玉牌,一脚踹开三味书屋紧闭的大门,高声呵斥:“内卫办事!闲杂人等一律退散!”
那攅簇起的人们全部都被她吓的一退,可又重新聚集过来。他们口中说着炎国的语言,朝十五压过来。精灵伪装的黑发和黑瞳在那些同样黑发黑瞳的人类之中是那么显眼。人们问着那精灵,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只是缺少了一点点谈资。在一眼望过去的黑色里,精灵的细长耳朵是那么的单薄。
“我说——退下!”
精灵举起那块皇权的玉牌,可惜人们并不认识那是什么。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人一身古怪的服装,有着不符本地人的口音,是个外乡人。
“铿——”
一块块泛着血红的晶石凭空浮现,迅速组成了一把造型古朴,风格简洁的双手大剑。它被高大的漆黑铠甲单手提在手里,那可怖的巨人的眼眶里燃起了橙红的烈焰,他说,他在诉说,他在陈述:
“大炎戒律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拒不服从解散命令的,视作非法集会,执法者可因情况而定决策…”
他执剑挺身,直指寂静的人群。人群四散溃逃,全然失掉了魂魄——他们对触犯律法还是很警惕的。
逆潮而上的,是一身绛红色的捕快制服。
“嗤…”
精灵鼻子一响,不知道在嘲笑什么。
“孔捕快…你来晚了。办事这么慢,上报到陛下那里,你怎么办?”
走来的捕快一拱手,陪着笑,说:“大人恕罪,这鲁镇的人不识礼数,街上知道这里出事了都涌出来看热闹,小人刚从五香街那里赶来,有个孩子在那出事了,您的女伴也在哪里,小人办事问话,拖沓了时间。”
“希卡利…呵,你也真会说话,她没事吧?”
“小的自等是不敢怠慢圣光教会的…传教士的,她现在随小人的几个弟兄去了公家那里,慰问安抚一下她,毕竟那…”
“带我去找她!你…干嘛!”
十五刚往前踏上一步,就被刚铎拦住了。
他开口说:“你继续,孩子怎么了?”
捕快自然不敢拂了这位狠角色的面子,他忙回到:“那孩子是叫做华小栓的,原本他一家都不知道被什么妖怪给吸干了血,那孩子也不知所踪,我们办案的都觉得是这孩子也…没想到今天他就这么在五香街,没了。”
刚铎的右手松开,那把大剑在落地之前就崩解四散,消失不见。
“带我们过去。”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
“我说,我全部都说了,都告诉你们了。”
金发的神使双手叉起,横在嘴前,湛蓝的眼瞳紧盯着眼前的六扇门。
那人穿着一身和孔捕快一色的制服,只是式样有些许不同,他一脸的和善,“小姐,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您信息的真伪,若是让您感到不适,请原谅我们。您现在想要离开吗?”
“我早就想走了。”
说罢,希卡利就起身推门,出了审讯室,没管后面那个表情有些不悦的审讯官。她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古怪的医师站在门口,吞云吐雾。
“抽烟…公共场合,不太好吧。”
希卡利皱起了鼻子,本来以为会闻到难闻的烟味,可是闻到的却是一股清爽的香味。
“我的肺不好,得时不时吸点这个才能舒服点。”
医师扬了扬手上的烟杆,
“不过公共场合,确实不太好。”
医师反手把烟丝从烟杆里倒出来,随手捻灭丢进了垃圾桶。
“我是来等你的。”她没有遮掩,直接道出了她的来意。
“等我?你找我能有什么事?”
希卡利疑惑道。
“你胸口的…是什么?”医师指了指希卡利胸口的项链,“是谁送你的吗?”
“这个…嗯,算是送的吧,那个人说只是借我,但她就从来没有要回去过。”
希卡利拿起了那个黑紫色的水晶项链,说。
“这样啊…谢谢,保管好它。”
医师丢下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就离开了。希卡利看着她自顾自走掉,不禁出声问她:“你到底是谁啊?你想干嘛?别绕弯子。”
“我啊…一介只会救人命的医生,只是一个医生罢了。”
医师就这么走了,头也没回。
“那是周大小姐…鲁老爷子的心头肉…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里出了这等事…”
之前那个问话的抱着一叠纸书从房间里走出来,边走边感叹。
“你认识她?”
希卡利转头就问那个面向和善的审讯官,她现在满头雾水,也不知道十五她能不能找到她。
“鲁镇上下谁不认识鲁老爷的心头肉?周大小姐原来是个很爱笑的人,只是出国留学回来,久不见亲人,便又碰上这样的灭门惨案,若是冒犯了您,还请大人您原谅她。”
“大人…呵,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传教士,算不得什么大人。那位周小姐…嗯。”
希卡利单手托腮,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没什么事的话,请恕我先行离开了,小姐,我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
那面容和善的审讯官朝希卡利点头致意,也走了,根本没有考虑希卡利会不会闹事出什么问题,上头有人发话了,这是贵客,要好好伺候着,不能怠慢。
“希~卡~利~酱!”突然,十五的声音从希卡利的背后响起,只见那个跳脱的活泼精灵从希卡利的影子里突然升起,一把抱住了躲闪不及,显得惊慌失措的神使大人。
“你在干嘛!还不快放我下来!”
神使的脸颊一下变红忙拍开在她身上东嗅西嗅的十五。
“这个味道…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去什么不好的地方了?哎呦呦,放着家里的大美人不去祸害,就指望着路边的野花了…”
精灵做出一副深闺怨妇的样子,看得希卡利直发毛。
“你胡说!我怎么…我怎么可能…”
她的脸颊滚烫,红的像煮熟的螃蟹,可经验丰富的神使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等等…你说味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我怎么可能去…哦…”
她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医生。
“逗你玩的啦。这房里一股枇杷叶和古堒混起来的熏味儿,又不是只有你身上有。”
精灵轻轻弹了一下神使的鼻子,拍了拍神使开始因为羞恼变得僵硬的面部肌肉。
“好了,说吧,这么着急是怎么回事?”
“医生…一个医生,刚才这里负责的人说是‘周大小姐’,十五,我记得你好像提起过她。”
“周大小姐…还有这股怪味,那小姑娘怎么还没治好这毛病…”十五在喃喃自语,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定是周迅了…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神使皱了皱眉,“怎么到处都是你认识的人…不,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问这项链是谁给的…”
希卡利从不太高耸的胸口掏出水晶项链,
“我没说是谁给的,打了个幌子,她没继续问,就直接走了。”
“这样啊…算了,说点正经的,我和那个大铁块在三味书屋…”
精灵带着神使,说着她和刚铎的经历,大步离开了这青石红木垒砌起的衙门。炎国对公家的东西总是做的够场面。
她们一路说着,偶尔因为十五的挑弄打闹起来,十五叙述着自己走过的路,在这片大地上走过的长路。
那是在一样的冬日,拉着兜帽的精灵默默地在街上走着,低头看着自己步伐,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雪花飘落,在残破的屋檐和茅草上飞舞。
跟在精灵背后的是一个披着黑袍的少年,他身上衣物看上去破旧,满是补丁,却干净整洁。
“别跟着我了,跟着我干嘛?”
精灵没有回头,就像土地上的冰雪一样,把这句话抛给少年。
“我只是杀了几个盗匪抢点粮食…我和他们一样是个强盗,我这么说,能不能让你别跟了?”
少年只是跟着,一步又一步踏在精灵踩过的土地上。
精灵回过身,淡漠地看了一眼少年,她胸口挂着一个紫色的水晶项链,左手腕上缠绕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项链。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说过了…我不擅长救人,也保不住人,识相点就赶紧找个地方待着…我管你是谁…”
风雪刮过。
鲁镇的大街上并肩走着两人。
“不是我骗人嗷,那时候二狗子是真的粘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在我屁股后走,和傻的一样…”
活泼的十五拎着一大袋子零零散散的小食,边走边说。
“把二狗子捡上之后…我想想…唉,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好使…”
精灵淹没在自己的记忆里,思绪的海洋将她包裹。
“那边的…咳咳…两位?要是不介意的话…要来我家喝一碗热汤吗?”
风雪中,身穿青衣的女孩推开朱红色的木门,咳嗽了几声——像是被风吹的,出声询问。
从女孩家中冲出的暖风吹散了精灵眼中的追忆。
“哦对,想起来了,那时候就碰上了周小姐,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大雪天的问我们两个狼狈不堪的家伙要不要去家里暖暖身子,真是,也不怕招了坏人…”
十五每次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显得有些唏嘘,她行过的路太长,每一次遇见都意味着下一次的别离,不管是在哪里。
“鲁老爷子很疼爱他这个外孙女,真的,他和周小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得去找到那个老家伙,真是,一把年纪还乱跑。”
精灵不满地嘟囔着,她并排行着的希卡利只是一直侧耳倾听,神使知道她就是喜欢讲些琐碎的东西。
“所以…十五,你要去百草园找那个失踪的…鲁…”
“鲁古离,那个老东西的名字。”
十五接上了希卡利的话。
“我还指望着他给你教他的机巧工具呢,不找他怎么行。”
稍稍有些嘴硬的精灵眼里掩饰不住对老友的担心。
“噗哈…”神使没有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很关心他啊,十五。”
“那是,爷可讲义气了。”
神使听着,感受着,知道她语言里布置的小小陷阱已经有不自知的猎物落进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神使找到了她解开心中疑虑的机会。
“啥啊,你说,爷有啥可瞒着你的?”
“刚铎先生在哪呢?”
“他啊,不知道,从三味书屋出来以后就不知道溜去哪了,指不定去逛街…兴许他兴致上来准备去弄点花活…当然啦,那个没情调的背背山指不定去找什么东西了,你管人家干嘛?”
“这样啊…”
神使酝酿了一下她的用词,最终,困扰了许多天的疑惑一次性爆发了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那个自称‘刚铎’的,来路不明的家伙?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她湛蓝的双眸盯着精灵黑中泛紫的眼睛,想从这里读出这个不太会掩饰情绪的人的心。
“我…你在…你信任我吗,希卡利?”
孤独的精灵这么问。
“我信任你胜过任何人,在这里,我只有你了。”
希卡利这么说。
“好…你真的觉得,我很相信那个大铁块吗?”十五反问了她一句,可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十五,她在等十五的回答。
“我们…被困在这个不断轮回,重复上演的剧本里,你没有忘吧…”
精灵没有等待希卡利的回答。
“在这种时候,那个大铁块愿意伸出援手,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付得起这个价。”
十五揉了揉矮她一个头的神使的脑袋。
“我最希望咱们两个可以出去啦。更何况,刚铎他,至少从未对我们有什么企求…说实话,这蛮让人起疑的,不过放在他身上,就好像又没什么的。”
精灵藏起了一句话,她没说出来,她藏得很好。被一次次轮回快要逼疯的她在意的东西其实很小,也很少。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刚铎就可以’?你还说你不信任那具盔甲!”
神使表现得就像一个躁急的小女孩,渴望着得到答案。
“你难道不明白吗?刚铎他,根本没有必要为了什么利益来对我们设计,你能明白吗,他有这个必要吗?他要是想要我们两个的东西,他早就可以出手了,你认识他的脾气,他想要什么,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他的那种强大和无匹,与我们两个这点小身板比起来,我们算什么呢?他在霍斯加高峰,世界之喉随手拨开那层屏障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么强大了。”
精灵说了很多,很符合她喜欢碎碎念的脾气,让神使陷入了沉思。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不计功名利禄就回去无私帮助其他人的人吗?
她想,直到她们两个的影子在夕阳下拉长,盖在刚铎高大的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