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风。”
穿着一身洁白神官服的金发少女紧了紧衣服,注视着眼前反常的浓雾,一片在狂风中仍然浓郁到无法视物的雾气。她轻轻拍了拍背后的提琴盒,那漆皮盒子应声打开,从中伸出两条机械臂贴合扣紧在少女的双臂上,右侧的机械臂前端的复杂结构迅速展开,在少女灵巧的双手组合下变成了一把银白色的金属滑轮大弓。
少女开始清点起她手头的箭矢,她在为她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
“破门,烈阳,爆狸…还有最后一点点加料…”
神官少女用弓臂外侧卡住的刀片在手指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她脸色不变,将渗出的金色血液涂抹在箭矢的箭头上。
“十五。”
她轻声呼唤她最重要的人。
“血是一切的意义…”
神官身后的阴影突然扭曲起来,从中传出沙哑的诵词,一只手点在涂抹了血液的箭头上,神官身后的影子涌动起来,包裹住了箭矢。
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短袍的十五收回了手,站在神官的身后,低垂着头,她正上下抛掷一把匕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的大风很反常,但浓雾依旧没有消散,十五,再次确认一下,今天是哪一天?”
十五朝街边的橱窗散漫地瞟了一眼,里面的挂历清清楚楚的写着“雾月十六日”。
“你自己看。”
十五拉下了兜帽,细长的耳朵和在风中飞舞的淡金色长发证明了她的种族,她指了指挂历。
神官的表情有一些奇怪,但她还是顺着十五指向的地方看过去,读着挂历上的信息。
“除了反常的大风以外,今天是埃纳尔那个死光头带着小姬莉去歌剧院的日子,按计划进行吧。”
精灵没有说话,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态度,纤长的身影扭曲,消散在了阴影里。
“为什么…要反抗呢?”
浓重的雾气里传出了飘渺不定的声音,就像是千万人在同时像神官提出这个问题,点点腥红的光芒在浓雾里亮起,非人的嘶吼在那些噬血的目光之间响起。
“因为我想活着。”
神官说。
“烈阳。”
开弓搭箭,神官少女朝前方射出了第一支箭,箭矢裹挟着耀眼的光芒直直捅进深沉的黑暗,爆发出的金光灼烧着躲在浓雾里的似人非人的扭曲生物,让它们流脓生疮的皮肤被撕裂,露出散发着恶臭的墨绿色肌肉。
“我想活下来,作为一个人活下来,逃离这里。”
她搭上了第二支箭。
“爆狸。”
第二支箭呼啸而去,目标是一个臃肿庞大的腐烂怪物,它手里提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剁肉宽背大刀,那只怪物很明显拥有神智,发出噬血光芒的深红双眼捕捉到了朝它飞来的箭矢,它立刻抄起一旁嘶吼着的一具无智行尸,干瘪的身躯替那只怪物挡下了锋锐的利箭。
臃肿的怪物张开嘴,不平的崎岖唇齿里爆发出不知是愤怒还是嘲讽的尖锐嘶鸣,它像是泄气一样在它拎起的倒霉盾牌上狠狠咬了一口,咀嚼着往外喷溅着绿色汁液的血肉。
“肉店的塔利姆叔叔,下次记得别乱吃东西,不过,我这么说,你也记不住吧?”
神官没有再去看那只气势汹汹朝她踉跄跑来的巨大怪物,她转身搭箭,这是她射出的第三支箭。
“嘭。”
神官血色淡薄的嘴唇上下开合,念出了死神的审判祷词。
冲天的烈焰和爆炸的声浪随着第三支箭命中另一只臃肿的怪物在神官的身后炸裂,她的神色很平静,就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一样。
她很熟练,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芭莎婶婶,你和塔利姆叔叔的关系真的很好,我很羡慕你们。”
第二次爆炸。
“我找到这一次的薄弱点了。”
神官身后的影子里,精灵悄然走出,她牵住了神官的手,
“别浪费时间,希卡利。”
“嗯,我知道。”
两人同时潜入了阴影里,留下一片呆立大叫的怪物。
一瞬间,一切都寂静下来,不管是怪物也好,还是燃烧着的火焰,一切都沉寂下来,不再变动。
“开始了。”
在这静止的街道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低沉地叹息。
就像老旧的齿轮开始转动,封冻的冰雪正在消融,沉寂已久的太阳从山间升起,这片天地突然失去了“细节”,生着或细长或粗大变异肢体的怪物开始自发向内折叠,它们身上的疮疤正迅速的失去其原本的样子,转化成大块大块连在一起的色块;街上的房屋,烈火,都不例外,它们正在失去它们的几何外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表面光滑,边缘有着尖锐菱角的的物体。
然后这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再一次坍缩,聚合,组成了一扇高大的青铜城门,而街道也在重组,拼合,展开,变成了一个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一个**着上身,双目紧闭的光头男人被钉住,默默承受着痛苦。他的四肢都被带着铁锈的大号钉子穿过,钉在十字架上,他滴落的血液在他脚下汇聚,并随着广场石板上刻下的纹路散开,构成一个复杂的纹路,似乎是一个法阵。
城门开了。
一具漆黑的铠甲从中走出,他身上的破旧亚麻布条正在往外吹着火星。
铠甲空洞眼眶里的火焰抖了抖,他四下看了看,注意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
“你好,打扰一下,请问…”
那个受难的男人听见了铠甲低沉的,就像在吼叫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向他。
“这里是亚楠市吗?”
男人灰色的眼眸看着铠甲,没有开口,但广场上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是的,这里是亚楠,没有尽头的梦境。”
男人话音刚落,广场就如同之前的街道一样,静止了,一滴刚从男人脚上滴下的血液停留在半空中,时间静止了。
首先出现异变的就是那个男人,他的身形一下子变得虚幻而飘渺,他正在变得透明,同时细小的白色粒子从他身上蒸腾出来,在空气中消散。
高大的铠甲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眼中的火焰再次抖动了一下。广场如同一场海啸一样高高扬起,朝他卷来,但铠甲只是从怀里摸出那张脆弱的地图,上下看了看,转身朝城门走去。
“好像走错了。”
他再一次站在青铜大门前,抬手,用力一推,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于此同时,他眼眶里的火焰也变作深紫。
此时此刻,神官希卡利从她的提琴盒里抽出了最后一根箭矢,对准了她眼前被浓雾包裹的厚重大门。
“光啊…”
她在祈祷,在向她曾厌恶仇恨的光祈祷。
“苏醒吧。”
箭矢颤抖着,脱离弓弦的它正欢呼雀跃着,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奇妙的是,它飞得很慢,相当慢,就像是它不愿撞击那扇门一样。
射出这支箭后,希卡利就身子一软,朝后方安心地倒下,她知道,会有人托住她。
她的影子托住了她,将她搂到怀里。
“你太莽撞了,你使用了太多的神血,这太危险了。要是失控了怎么办?”
精灵抱住了她要保护的人,口中责怪着怀里年龄不及她零头的少女,目送着飞翔的箭矢奔赴它命中注定的远方。
“抑制力…你现在很危险,小女孩,‘意志’也许会注意到你,你要是…我该怎么办?”
精灵低垂着头,她不敢去看神官的眼睛,她害怕眼睛里火焰会再一次点燃她早已熄灭的心,她明明已经习惯了目送友人的离去,漫长的寿命和烟海般的记忆让她变得淡然,但她怀里的少女不一样,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明明知道的。她知道眼前的少女也许在下一秒就会从她怀里消失,等到再次相见的时候,她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抱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看着自己,只是自己要重新与她相识。
“十五…你看。”
少女气息微弱地伸出手,指向大门。
门开了,在箭矢触碰到它之前。
从中踏出了一位仿佛来自冥府的骑士,他眼中的深紫火焰就像渴望着罪人的灵魂。那支箭矢正中铠甲的面门飞去,突兀的消失了,化作了一团黑色雾气。
“那是…什么?”
少女说着,她张开的嘴唇里,有星星点点的光粒逸散而出,神官的躯体正在变轻。
“你们好,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不是…”
铠甲没有继续往下问,好像他意识到了气氛很沉重,他脚步放缓,走向了相拥的两人。
“十五…我…门开了,这是…第一次…我们…你要…自由了…”
少女挣扎着,从她怀里掏出一块紫色的水晶,
“这是你…借我的…”
精灵沉默着,她握住了少女紧紧抓着水晶的手,上面传来的温度让这个习惯影子的精灵有些难受,她想哭,本不会这样的,她应该习惯了。
“不要…忘记我…”
神官轻声说,在她的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一双被影子染黑的金色双眼,那是精灵的。神官少女觉得自己在变轻,她后背传来的软绵绵的触感让她安心。她就像那个受难的男人一样,变成了光粒,消散在空气里。
“对不起啊,希卡利,我这个人不喜欢许诺的。”
精灵的手里只剩下了一块水晶,她抬起头,看向正朝她走来的高大盔甲,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下午好。”
精灵笑着对他说,脸颊上有两道水迹顺着她的皮肤流下。
“这里是亚楠,外乡人,请问你…”
她从阴影里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紫色水晶,递向高大的盔甲。
“能不能在我们下一次相遇时,把这个交给我?我有些累,要稍稍休息一下。”
盔甲接过了两块水晶,他点了点头,眼眶里的火焰熄灭了。
“我懂了。”
他说,不知道他懂了些什么。
“谢谢。”
精灵话音刚落,她就消失了,就像是被什么人用橡皮粗暴地抹掉了一样,只留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高大的盔甲默不作声,他看见了,在精灵消失的地方,有两本一样的棕色牛皮本。他把两本书捡起来,保管好,摸出了他从一个奸商那里买的《亚楠游记》。
“亚楠市民热情好客…”
他读着,投身进了依旧没有散去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