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岚和老人离开警局没多久，便去了双子塔底层的商业街，随便找了家饭馆，点了一整桌的饭菜。
两人都饿了，毕竟他们一个差点拉停了电车，一个接住了坠落的电车，无论是那一项，对于体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
但其实老人并没有吃多少，整桌十几盘美食到最后几乎都进入了夏羽岚的肚子里。
而夏羽岚的脸色竟然也是由此，从原本的煞白中恢复了一丝血色，就连之前泛青的嘴唇都红润了一些。
“老爷子，你昨天说的事情办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啊？”
“办好了，你看。”老人将怀里用方巾包好的基本证书与文件掏出，一一摊开扑在桌上的一角，“要是靠你这与世隔绝的小鬼，我怕是得忙活到下个月去！”
文件上印着老人的名字，张方圆。
“别这么说嘛！”夏羽岚满嘴油星地笑着，“我们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这点上我还是得和你区分一下的。”老人难得的正经了些，“当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可是紧跟潮流的时尚青年呢，和你小子可不同！”
“这么说就不好了嘛老爷子。”夏羽岚尴尬地笑了笑，埋头又继续开始了朵颐之旅。
不久后，酒饱饭足的两人离开了饭店，天上的太阳微微偏西了些，傍晚将至。
夏羽岚抬头看了眼天色，有些不爽，“早知道当时找个机会逃走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老人对于夏羽岚的言论似是有些习以为常了，并未责怪他，劝慰的角度也很清奇，“反正你也没事，就当是我之前和你说的，日行一善，况且你的时间还够呢！”
“日行一善也太为难我了，最近因为老爷子你的这句叮嘱，我可是被周围的邻居嫌弃惨了呢！”
夏羽岚显得有些无奈，“我早上拉那些孩子起床练拳，他们说我扰民，又说会影响他们孩子上学，我送他们去上学，他们又嫌我不肯坐车浪费时间，你说我这找谁说理去啊？”
“或许是方法不对？”张方圆老人笑着开解道。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啊，无论是练拳还是步行上学，都是为了那些孩子好啊，大人怎么样我管不着，可孩子还是有希望的。”夏羽岚苦笑道。
张方圆老人点点头，“总得来说你做的虽然不够完美，但有进步，光是这点我就很高兴了。”
“老爷子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只怕你不满意呢！”夏羽岚的笑容舒畅了些，隽秀的脸庞上充满着阳光。
“我满不满意其实是其次，关键是你在这些事情当中的体会啊。”张方圆偏头，深邃但清澈的双眼直视夏羽岚，“我能感受到你那发自内心的好意，还有那份成就感，这才是我想要你明白的东西。”
“您说的对。”夏羽岚点头，脸上的笑容深邃了些，带着几许不置可否的意味。
“那我们回去了？”
“走吧，算算时间，一会儿估计刚好不会迟到。”
“那我们可得快些了，让老家伙们等急了可不好。”
两人很快离开了市中心，通过另一班电车来到城东，也就是夏羽岚早晨时的目的地。
天色渐暗，街道上开始亮起了明晃晃的灯光，夏羽岚搀着张方圆老人一路来到了一座小型广场，此时的广场上有着许多吃饱了出来散步的居民。
城东靠海，这里是距离海边不远的居民区，张方圆老人就住在这附近。
而两人口中似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其实是...
和附近的老人们跳广场舞。
张方圆是领舞，身后的老人们大多都是女性，虽然也有不少的老头子，但很显然能看出张方圆老人在这附近老人社交圈中受欢迎的地位。
说是广场舞，其实一旁的音乐并不急促喧闹，反而十分舒缓，像是山林水涧之中那纯粹的靡靡自然之音。
而张方圆老人带着老人们跳的，其实更像是健身用的老年太极，虽然比一般太极拳的速度要快一些，但总体来说还是以舒缓为主，最大程度上的活络了这些老人的气血与经络。
夏羽岚也在跳舞的行列之中，虽然周围的行人来来往往，有时也会有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因他而驻足，惊叹如此一个隽秀的少年竟然会混迹在这些老古董的世界里。但夏羽岚却丝毫不为所动，跳得十分投入，完全不顾周遭的一切。
偶尔的休息时，老人们除了会围在张方圆老人身边之外，也会在夏羽岚的身旁问些老人们常爱八卦的问题。
“小岚啊，最近找到女朋友没有啊？要不我把我的孙女介绍给你？很漂亮的，你不吃亏！”
“张奶奶，您孙女才十三岁呢！这样不好啊！”夏羽岚并不介意老人们的热情，反而是自然地与他们打成了一片，老人们也十分喜欢这个在几个月前由张方圆带来的少年。
随着时间流逝，夜渐渐深了，运动了大半个晚上的老人们也都有些累了，当音乐恰到好处地停下之后，纷纷上前与张方圆和夏羽岚告别。
张方圆则是难得地在这样日常的画面中显露出了一丝不舍，“各位啊，今天或许是我最后一天来了，过两天我儿子要过来接我去别的城市了，我得准备准备，抱歉啊。”
广场上然静悄悄的，老人们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这件事情。
沉默了半晌之后，老人们才缓缓地从这突然的消息中缓过劲儿来，脸上浮起了勉强的笑容。
“害！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张老，您这是要去享清福了，高兴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您的这套动作我们早都熟练了，不用担心，况且这不还有小岚在呢嘛？！”
老人们纷纷劝慰着，但夏羽岚还是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明显的不舍。
在场的几乎都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自然知道这次分别恐怕以后都不会再见，但怕是这样，他们也不愿老友为了这件事而感到难过和介怀。
夏羽岚虽然疑惑为什么张方圆老人会突然公布这则消息，但结合老人之前展示的那部分材料，他大约也有了些猜测，虽然震惊，但眼下还是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态度。
“是呀，我还在呢，至少在九月之前，我都还会过来。”夏羽岚笑道。
“那就好。”
张方圆深深地看了夏羽岚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投在了眼前的老友们身上，情之切切，言之凿凿。
“各位要珍重啊，多注意身体，小岚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放心了张老，这孩子很懂事儿，其实应该是我们要多多拜托他才是！”老人中较为年长的一位老者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的眼眶有些红了，但在昏暗的夜色下并不明显。
“放心回吧，张老，以后记得电话里常联系啊，到时候大家视频和你一起跳舞！”
老人们虽然不舍，但还是在一片笑容之中送别了夏羽岚与张方圆。
夏羽岚偶尔回过头时，却发现那些老人的笑容中满含着泪水。
“您今儿个是怎么了？突然说不来了？真是要走啊？”夏羽岚有些好奇，毕竟具张方圆曾经自己所说，他来到湛清市就是为了养老的，且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没有儿子。
“一会儿和你说，不着急，还有些时间。”老人卖了关子。
两人此时要去的是城东的海滩，几乎每个深夜他们都会去一趟，夏羽岚在那里接受了老人几个月的教导。
海滩边，波光嶙峋的浪潮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躁动。
现在是涨潮时间，一层层的海浪拍击在岸边的沙滩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冲刷着岸边的沙砾，将细碎的铺在了上层，粗厚地留在下层。
张方圆的夜间教学主要以很简单，一共分为两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夏羽岚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张方圆引导，他自己便已经在沙滩上打起了太极。
和之前的广场舞不同，眼下夏羽岚挥动的四肢远比之前要更加玄妙一些，刚柔并济的同时，一股劲风在他体外盘旋。
夏羽岚像是怀揣着一枚圆球一般，引导着这股劲风，不断地打磨。
劲风愈发强烈，浪潮也差不多涨到了夏羽岚的脚边。
最后，在海浪即将拍打到夏羽岚脚踝的瞬间，那股劲风被抛了出去。
刹那间，似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横立似的，海浪在距离夏羽岚鞋子大约一寸的距离前被拦住了，随后又迅速退去。
夏羽岚微微穿着粗气，额角落下几滴汗珠。
“怎么样？老爷子？”夏羽岚走近老人，面带笑意。
“我还是那句话，你确实是习武的天才，两个月前你就熟识了我这份太极传承当中所有的要领，细节，我对此无可挑剔。”老人笑道，并不吝惜对于夏羽岚的夸赞。
“你这话说的，和您比我还是差远了呢！”夏羽岚一摆手，似是并不因为老人色夸赞而骄傲。
张方圆轻抚自己的白须，“那是经验上的差距，且我浸淫此道上百年了，你要是只学这么几个月就能比过我，那这老天可太不公平了。”
“这老天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不是吗？”夏羽岚边说着，从一旁的背囊中又拿出了那一柄黑木制的长刀，递到了老人的面前。
“这是没开刃的唐刀，我花了好些功夫才做好的，虽然今天沾了点脏东西，但我洗干净了，送您。”
老人并未着急接过，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几眼，“我记得，你家里那块黑不溜秋的木头就只有这么些长短，你都用了？”
“是啊。”
夏羽岚自然地点头，“那对我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您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将门派重新扎根在湛清城吗？没有件足够镇派的武器怎么行？虽然我的手艺不好，但这材料我可是用足了呢！”
“你这孩子...”张方圆老人的神色一时间变得复杂了许多。
“收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您今天连武馆的位置和教学资格都申请好了，这东西您用得着！”夏羽岚笑道。
“东西先放着，我们先来过几招。”老人放下拐杖，也并未接过黑刀，而是径直走到了沙滩中央。
海风吹过，两人的长发都在空中飘舞。
夏羽岚见拗不过老人，只好是放下长刀，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让让我啊，您这全力出手我可受不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老人一掌挥过，动起手来时他可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和善。
夏羽岚赶忙伸手招架，同时脚下开始有了动作。
几个半圆划出，两人的腿脚相互都未触碰到彼此，而是不停地变换着方位。
而相较于下盘的相互掣肘，夏羽岚的上半身则是显得狼狈了许多。
老人的攻势如同潮水一般，看着绵弱，但每当真正触及夏羽岚的肉体时，爆发出的力道却又令他叫苦不迭，双手的动作都有些凌乱了，无法完全接下老人的攻势。
但哪怕是如此，他也依想着进攻，而不是一味地防守。
略显凌厉的掌风擦过老人的面庞，夏羽岚不可避免将自己的中门侧方露在老人面前。
“你心里的戾气还是太重了，太极并不是一门靠着暴戾而成名的武学，它讲究的是张弛有度，你心中有怨，打出来的拳自然会破绽重重，太硬了！”
张方圆边说着，轻松避过夏羽岚的攻势，随后两只手前后一牵一引，脚下轻轻一拌，借着夏羽岚自己的力量，差点将他整个人给摔出去！
随后，张方圆在夏羽岚即将倒地之前又伸手将他拉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切磋继续。
夏羽岚有些不服，刚刚站定便又想进攻。
“老爷子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我心中难道不该有怨吗？全世界都以为光明高大的英雄是那个该死的老头，那些空有一张利嘴的人在作威作福，只留得我们这些人到最终连名字都留不下！”
三两个半圆凌空而起，夏羽岚向前逼了几步，老人顺势向后退去。
“这公平么？！”
张方圆避开了少年掌风之中的锋芒，轻轻伸手将夏羽岚的手臂按下，随后就这么别着他的手腕，又将他向后方引去。
夏羽岚第二次因身躯中心不稳而即将倒下，但老人依旧将他拉起。
“我记得我从第一天时就同你说过，所谓太极，其实就是一门画圆的手艺，无论是双足之所立，亦或是双手之所及，都是为了将那圆给画完满了，但最终要的其实并不是双手与双腿的圆，而是你心中的圆。”
“可万一我的心是方的，本来就是有棱角的，那又怎么画的圆呢？”夏羽岚依旧不知疲倦地想要进攻，似是一心想要战胜老人一般。
“一开始的方与圆其实不重要，就像此时我们相互来往时，手脚画出的圆也不见得会完满，重要的是在这方寸之间，掌握属于我们自己的方圆。”
夏羽岚分明看见了老人手中画出了一个十分规整的圆，随后他再次向后倒去。
随后，他再次站定，两人的切磋并未结束。
“可他们都不管这些了，没有丝毫的底线，难道我还要恪守这样的规矩？最终倒在他们手上？！”
进攻似乎是夏羽岚不变的主题，无论是他白天在面对那些劫匪时，还是现在与老人切磋时，夏羽岚就没有停下防守的时候。
“他们失了方圆，失了底线，那是他们的事，但你不可以，人性便是在这样一次次失去底线的时候一并失去的。”
老人的语气依旧平和，带着循循善诱的态度，双手上的动作愈发慢了。
“你的方圆是属于你自己的，与我不同，与其他人都不同，就像你白日里的行为与言论一样，我并不见得认同，但我一定尊重你的想法，因为那就是你的方圆。”
“我怎么记得老爷子你是来劝我从善的呢？你这么说很危险啊...”夏羽岚放弃了进攻，两人的拳脚开始相互来往，却并不见多少凌厉的交锋。
“从善？”老人的嘴角难得的浮起了一丝自嘲般的笑意，这是夏羽岚自之前张方圆与那些老人道别之外第二次见到如此明显的负面情绪波动，“老头子我自己就不是什么善人，习武本就是为了杀人，哪怕是我教你的太极，本质上也就是一门杀人术，杀过人的人，又怎能称自己为善人呢？又怎么劝人从善呢？”
“......”
夏羽岚沉默了，若有所思，动作愈发自然，似乎是忘却了他们此时还在切磋，手上的力道在某个时刻忽然大了一些。
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老人没能接下这一击，虽然化解了大部分的力道，但最终还是跌倒在地。
夏羽岚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将老人扶起，笑道：“老爷子你这么碰瓷可就不好了，不是在捉弄我么？”
“这可不是捉弄，我是确实没力气了。”
老人在夏羽岚的搀扶下，坐在了沙滩上，脸色淡然，带着几分淡笑，目光和蔼，却有些浑浊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夏羽岚见老人不打了，索性也坐下，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并肩在月光下显得并不起眼。
这一坐便是许久，老人不说话，夏羽岚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海面上闪烁的灯光，一直到黑夜之中隐隐透出了一丝青色。
海风吹过，伴着几分咸猩的湿气。
“我就要死了。”
老人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但着实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