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教室在新广州城第三序列中学的二楼左起第一间。
老旧的教室大概有40平方米。
教室里整齐地摆放着40位学生的凳子,在高出一个台阶讲台上摆放着高高的讲桌,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东西了,就算保养的非常细心,塑料的外皮也早就翻裂了,露出了底下腐朽的木屑。
这间教室里没有桌子,也没有黑板。在安然的那已经朦胧的儿时记忆中,这间古老的教室曾经是有黑板的,但为了支持消除文字法案的推行,学校将所有的黑板都拆了,在那面墙上刷了新的白浆。
就算在昏暗的光晕里,这面墙与其他三面墙的区别依旧是明显的。
安然是高二一班的班主任,每到星期四,最后一节就是他的历史课。
他今年刚好20岁,不高的个子与过于瘦弱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但他特意蓄起的胡子和那圆圆的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至少,他现在的外表足以服众,不至于让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太过放肆。
安然不再去看那站起了身子的少女,他转头望向了窗外暗淡的风景,思维似乎也同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更加悠远安静的世界,少女气势磅礴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空灵得仿佛隔着一层湖水。
以安然两年的教学经验来看,现在的时间正好,果然,少女所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刺耳的铃声便穿透了整座教学楼。
“好的,同学们,我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了,大家可以回家了,记得我们今天布置的作业吗?我在课前就说了,来,你们说一遍给我听听。”安然拍了拍手,将少年少女们的注意力从兰兰的身上拉了回来。
“上网找[文字消除与语言规范法]的音频文件,然后将她背下来。”
学生们稀稀拉拉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但淹没在这光影暗淡的世界中,却显得份外和谐。
再也没有人的眼睛还望着站着的少女,虽然她努力地挺直了她的胸膛,但当她的身影被人群的影子吞噬的时候,当她的话语被人群的背影所遗忘的时候,她依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孤独。
凳子拖曳的声音,扫把落地的声音,窗户碰撞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交错着灌进了安然的耳朵,他却觉得很安静。与往日一样,在某种平和心态中,他木头一样呆站在讲台上,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教室,向着各个方向奔去。
到了最后,寂静的教室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不过,今天,还有一个人留下来陪伴他,那正是名为兰兰的少女。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当安然的影子快于浑浊的光线融为一体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了。
“你不回家吗,兰兰同学?”
兰兰摇了摇头,她的表情不像上课时那样激昂,反而黯淡得像只受伤的小鹿。
“怎么了,看你很不开心的样子?”
满头金发的美丽少女走到了讲台的前面,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老师,您能跟我说实话吗?您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个时代的?”
安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露出了微笑:“这是个很好的时代,不是吗?社会一派和谐,国家不断进步,每个人都生活的很幸福……”
“不!”兰兰尖锐的叫喊打断了安然的话,她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声音变得低落,“我觉得很痛……”
安然及时地捂住了兰兰的嘴巴,堵住了她想要说下去的话。
保持着微笑,安然的声音却严肃而低沉,“不要说痛苦,要说你生活的很幸福。”
或许是安然突如其来的袭击,导致兰兰在一瞬间有些呼吸不畅,也可能是她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她碧绿色的瞳孔狠狠地张大着,瞪着满脸笑容的安然。
“你……”待到安然放开了手,兰兰才一边喘息着,一边哀伤地说道,“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老师,你怎么能……”
兰兰闭上了她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她盯着安然脸上的笑容,突然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安然后退了一步,给了兰兰一些空间,他接着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道:“如果你不愿意看我的笑容的话,那我不笑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想,兰兰同学,你或许得再复习一下[环]和[思想警察]了。”
没有等待兰兰的反应,安然自顾自地靠在了讲台边上,用呆板无味的语气说道:“[环]是大家的代称,它的原名是随身监视仪,它能捕捉并记录你身体的全部动作,同时记录你发出的每个声音,只要是比羽毛落在地上的声音更大,它就能准确的录音。这些影像和声音文件会被上传到隐私厅,由里面的[思想警察]负责监视,当然,因为人数过于庞大,所以你并没有办法知道你在某一特定时间里是否有在被监视,[思想警察]的监视有多么经常,或是基于什么安排,你只能默默猜测,当然,你最好想象他们是一直在监视的,不要抱有丝毫的侥幸心理,你必须习惯,必须在成为本能的习惯中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是有人听到的,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观察的。”
安然的话语十分流畅,却又准确而冷静,这是因为他在背诵。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了,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罢了。
“兰兰同学,你需要清楚地意识到,对于这个理想乡来说,[痛苦]是一个五级警惕词,是的,虽然是最低级的警惕词,但也绝对会引起[思想警察]的注意,你最好能够忘掉这个词,没错,把[痛苦]从脑海里抛出去,试着乐观地去想,乐观地去看待生活。如果你不想去社区教育爱心部待一天的话,相信我,你不会想去的,所以,学着去做出一个安详乐观的表情,就像我的笑容一样,没错,像我一样笑就好了。”
“……”兰兰沉默地望着安然,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感到害怕。
因为,现在,[思想警察]正注视着他们。
只因为他们说出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