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广州城是在2037年建成的,当然,这儿所谓的建成不过是官方的说法,在这个没有文字记录的世界,这样的说法随时都在变化,就连从小就在新广州城长大的安然,也已经无法记清楚新广州城具体是由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建成的了。
如果安然所听到的历史没有错误,那么根据他的猜测,所谓的新广州城应该只是黑暗时代的一处大型聚居地,从现在毫无规划的道路与风格各异、随意搭建的房屋中可以看出,当时估计并没有什么人要特意去搭建一个城市,只是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建起了他们自己的房子。
就算是现在,崭新的钢铁高楼与老旧的砖制平房也毫无矛盾地紧挨着,夹出一段段或许铺了水泥,或许还只是泥土的道路。
新广州城的乌云很厚,基本上无法见到太阳。
就算是在白天,被充分削弱的阳光也只能够让你见到朦胧的事物,然而,为了节约用电,只有那些巨大的工厂,需要进行精细作业的工作才允许在白天开灯。
除了游行周,大部分的时间里,人们行走的街道都是黯淡无光的。
“兰兰说的很对。”安然的脑中泛起了这样的想法,走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课堂上站起来的少女,“我们确实看不到阳光。”当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四周早已习惯的景色就变得可憎了起来,无论是那呈现暗黄色的天空,还是两旁破旧的房子,污垢与无法辨认的垃圾堆放在路边,伴随着闷热的空气,散发着令人反胃的味道。
走着走着,前方,一个瘦骨嶙峋地女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将一盆污水泼到了外面的地上,溅起的水花积聚在一个个小坑里,最后蜿蜒着,像毒蛇一样流向了更低的地方。
安然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她可能才只有三四十岁,但脸上却已经布满了皱纹,干瘪的皮肤黏在她的骨架上,让她像个骷髅。就在这时,女人也看到了安然,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发生什么心灵的交流,因为谁都没有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什么希望。
“先生,要吗?一次只要一个馒头……”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得令人恶心,但她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说的很小声,“或是一小瓶麦酒也可以。”
“……”安然沉默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意思,但他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在这个生产力年年都在增长的时代,只有饥饿是每个人记忆中的主题,为了食物出卖身体并不可耻,因为那毕竟也是一种劳动。
只是,安然永远不会成为购买者,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党员。
这样简短的对话将他拉回了他熟悉的世界中,可憎的风景又再次化为了足以忽视的背景。
女人并没有失望,她的眼睛像之前一样呆滞,脸上则露出了安详礼貌的微笑。
“打扰了,先生。”
安然点了点头,然而,本想迈过污水远去的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的耳边响起了陌生却又熟悉的哭喊,那种哭喊尖锐刺耳,却又偏偏能唤起人心底的怜悯。
“那是你的孩子?”
“不……是、是的,先生……”女人脸上的平静再也无法保持下去,担忧与恐惧扭曲了她本就丑陋的五官。
“几岁了?”
“刚、刚满一岁。”
“为什么没有送去社区抚养院?”
“……”女人沉默了,过了片刻,她才仿佛放弃了一样叹息了,戴上了绝望的苦笑,“因为我不想她挨饿。”
在这黯淡的光影中,安然其实无法分清在这前后两个瞬间里,女人的笑容究竟有什么样的不同,但在某种沉重的氛围中,他在女人的后一种笑容中感受到了一种动人的力量。
“但是,那是她饥饿的哭声吧,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安然的脑海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自己开头的想法,“不,似乎还是不同的。
“我想……”他缓缓地开口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挨饿,因为我们生产的粮食要远远多于我们自身的消耗,对于你这样独居的女子来说更是这样,在党的关怀下,你要牢记着,如果你说你饿,那只是你太过贪婪。”
安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用油布包着的晚饭——两块馒头和一片熏肉。
接着,他将他的油布包扔给了站着的女人。
“我只是个过路人,就像以前一样,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不过,一无所有的女人,如果那是你的选择的话,[一无所有的人]就注定成为你们的归宿。”
“谢谢……”
“不要谢我。”安然也露出了苦笑,他再次迈动了脚步,沿着那熟悉而麻木的道路,向着他的家缓缓地走去。
[一无所有的人]是对那些既无资产又无知识的人的称呼,是与党员、团员这类知识分子相对的称呼。他们当然是一个庞大的人群,但对隐私厅的[思想警察]来说,[一无所有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没有人会在意[一无所有的人]说了什么,与之相反,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知识分子的身上。
在当下的时代,每一个出生的孩子都应该送到与外界隔离的[社区抚养院]去接受党的教育,去接受世界观的培养,虽然无人关注的[一无所有的人]或许会抱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而违反这项规定——这当然也没什么人在意,但一旦这样当行为被发现,就会有专门的[思想警察]上门,先对大人进行教育,接着将孩子强制送去[社区抚养院]。
“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安然想着,毫无疑问,与他的相遇将成为这位女人最大的不幸。
不同于他教给学生的肤浅定义,安然很了解[思想警察],甚至可以说,他比大部分的[思想警察]都要了解他们自身,正是这种了解,让他看到了发生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悲惨结局。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女人可能一生都不会进入[思想警察]的视线。但是,她见到了安然——一位注定被重点关注的老师。所以,此刻,她一定也暴露在那些无声的视线中。
在嘶哑的哭喊声中呢喃着[再见],那估计就是这位女人绝望的未来。
但是,如此一来,他今天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注定要给那个女人带来绝望,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装出视而不见,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晚餐送给别人呢?他的行为并没有改变什么。
“不!”安然默默地摇了摇头,他再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还是有意义的。”
因为,
有的时候,他会需要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