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家在第三序列中学的附近。
那是一栋五层高的小楼,它每层都有四间房,分布在楼梯的两旁。这里的房间都被分割成了整齐的正方体——这是党最为喜欢的风格:简洁朴实、规矩严整。
自然地,由这些正方体和楼梯组合而成的小楼也是严谨的长方体。它矗立在一片模样各异的平房中,仿佛是异世界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
迈着平稳的步子走上了三楼,安然的家刚好就在楼梯的右手旁,他拧开了沉重而老旧的木门,走进了房间里。
他家的门并没有锁,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听信了党的宣传,认为这是一个没有罪恶的时代——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人走投无路,他们毫不惧怕犯法的后果,因为他们的生活不会比那更糟了。
事实上,党员不允许上锁只是一个党内的规定,当然,这是一个你最好能够遵守的规定。在[思想警察]的眼里,很多细小的举动都会成为一种征兆。
大概只有十平方米的狭小空间中摆放了一张木床,上面铺着薄薄的白色被子,在门口的左手边的墙边摆放了一个小柜子,上面放了一台电话,柜子对面的墙上有一扇钉着硬纸板的小窗子,小窗子的旁边则是一个自动感应的广播。
安然刚刚跨过他的门框,广播便灵敏地发出了刺耳的[哔哔],接着,一刻也不会停息的声音便强行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现在报时,2169年9月3日,16:54分。”
“昨日,亚欧大陆最西方的西欧国强行抢夺我国的领土,妄图占领产油地新波兰,因此,我国对西欧国宣战,今早双方于新乌克兰发生一次会战,我方大捷。同志们,这一切都是因为主席的正确决策,我们相信,在主席的带领下,我们很快会获得胜利!”激昂的女声充满了感召力,饱满的音色鼓动着人们的热血,那种坚定的话语则形成了一种[我们必定会获得胜利]的命运感。
“今日下午三点进行的第十次全国钢产普查行动圆满结束,我国钢材产量再创新高,达到了奇迹般的400亿吨。请各位关注明天的第九次农业产量普查,我坚信同志们的努力,也会让我们在农业上取得突破。”
“今日上午9点,特种突击11小队发现了[流浪儿]的一处据点,抓捕了6位反党叛国,传播异端邪说的恶棍,他们会污损我们纯洁的世界,让我们每个人沾上污秽的罪行。安全厅决定于9月5日下午两点对此六人进行公开处刑,地点在新广州城中心广场,届时各位同志可以前来观看。”……
室内更为昏暗,但安然对屋里的一切足够熟悉,所以他并没有开灯,相对而言,他会更喜欢黑暗,因为他愿意相信,他的动作会在黑暗里变得模糊,与安全的黑暗相比,无论是敞亮的白色灯光,还是永远也无法锁上的大门,都只会带来强烈的不安。
安然从柜子里拿出了他珍藏着的麦酒,慢慢地走到了床边。他缓缓地坐了下来,任由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从广播里钻进他的脑子里。
到了这个时间,饥饿已经开始蹂躏他的肠胃了,不,对于这个理想乡的所有人来说,饥饿都是一项必须要习惯的东西——就算如此,那依然很令人难受。为了压抑这份嚎叫着的饥饿感,安然硬着头皮,沉默地喝了一口麦酒。
干涩辛辣的液体顿时充满了他的口腔,他艰难地、仿佛吃中药一般将这些液体吞进了喉咙里。很快,他的脸颊上便飘起了红晕,呛鼻的酒精味冲上了他的脑海,让他差点忍不住挤出眼泪。
这种麦酒并不是由纯正的麦子酿出来的酒,它更像是用麦子汁混上了工业酒精,有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当你喝下去的时候,你会有一股想吐的恶心感,因为酒精度数太高,它会给你的肚子带了剧烈的烧灼感。
虽然这麦酒并不好喝,但依然是安然的珍藏,在这个时代,酒终究是难得的。
安然将瓶塞塞好,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麦酒放回了柜子里,当他重新在床上坐好的时候,他肚子里的火烧感已经减退了,他的全身都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了,他就像是一朵被蒸开了的云雾,就连眼中单调的白色墙壁都拥有了一种奇妙的轻灵感。
墙上的广播依旧大声呼喊着,安然细心地听着,脑海中却并没有思考,也没有去记忆。记忆有什么用呢?他依稀还记得,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确定,五天前的广播就说了新乌克兰会战,那时的钢材产量更是达到了600亿吨,但是,这些模糊的记忆就像梦幻,谁也无法肯定它的真实性。
在这个没有文字记录的时代,记忆厅掌控着所有的传媒,他们随心所欲地述说着真实的谎言,改写和销毁着真正的历史。在安然和很多与他一样的人眼中,已经没有所谓的信与不信了,他们只是混混噩噩地生活着,在朦胧里熟睡着。
坐在坚硬的床板上,安然就像石雕一样疲惫地沉默着,任由他的时间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赞颂与批判里缓慢流去。
[流浪儿]是一个藏在黑暗里的邪恶工会,他们的领袖是[背叛者]马克思.肖恩,一个最初的反党叛国者。他原来是和主席拥有同等地位的政府高层,是原先创立理想乡的五人之一,后来因为反对文字消除革命而被判处死刑,却被[流浪儿]的人救走了。接着,他便一直暗中从事着反革命活动,他散播异端邪说,宣扬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文字自由,辱骂着党的堕落。
安然很了解这位[背叛者],那是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半个小时的批判时间——这些批判大多数是围绕着马克思.肖恩和[流浪儿]的,播音员会用充满憎恨的语调辱骂他们,强调他们又干了什么坏事。为了让这样的仇恨在人民的心底根深蒂固,每周学校亦会组织校级大会,播放相关的视频,让上千人在一起愤怒地大吼。
可以说,马克思.肖恩与他的[流浪儿]便是仇恨的代名词。
播音员的怒吼在安然的耳边响彻,那种狂躁的情感似乎能够透过广播传递,让他浑身燥热,只想要愤怒地大吼。仇恨在他的心中增长,一开始,这些愤怒确实是集中在马克思肖恩的身上的,但下一刻,少女绝望的声音和女人的苦笑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让他的仇恨反过来转移到了政府、党和这个没有幸福的国家身上。
“我觉得很痛……”
“因为我不想她挨饿。”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个国家有什么错了,有什么扭曲了,不对不对就是不对绝对有什么东西错位了。那一刻,仇恨化为了一种尖叫,贯穿了他的内心。
“打倒!打倒!打倒主席打倒主席打倒主席打倒党打倒党……”
安然的脸面无表情,但他的内心却剧烈地翻腾着,有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要不顾一切的喊出来,让子弹穿过他的脑壳,让一切都结束——
如果没有那一通电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