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尼娅将那破烂的衣服脱下，整齐地叠在一旁。尽管不是贵重东西，但这是从托莉那里得到的，那就得原样还回。接着将全身泡在浴缸里，让身体充分地享受那暖暖的水温。
她喜欢温水，让她有种被拥抱的感觉。胸前垂挂的苍金币泡在水里，光晕很快扩散开来，柔和而纯净。涤净硬币后，她开始用柔软的毛巾擦拭过手臂，将污渍洗去，再度露出白皙。她伸手从浴缸旁的小杯中舀出一点白色粉末，洒在水中，那些污渍迅速结块并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满涨的水位而飘走了。
这些工作她已经见老爷做过很多次，早已熟记于心。
安德鲁斯还候在门外。虽然嘴上不说，但维吉尼娅能感觉到，那个男人一直很关心自己和老爷，就像父亲一样。他总是默默地注视着老爷，尽管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但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慈爱或是担忧。有时候他明显会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一直支持老爷，无论年轻人想做什么。
但她也知道，布兰登最近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对安德鲁斯的关心一点也没注意。
不知怎的，有些高兴……
想到这，她开心地玩起了水花。
自己是老爷的“重要的人”。意识到这一点，她非常兴奋。老爷总是看着自己，这样最好，因为自己也最喜欢老爷了。
等自己洗好澡就和老爷一起喝茶。
她不由得加快了动作，将浑身擦拭了一遍后就离开了浴缸。这比她平时所用的时间要短不少，洗澡虽然舒服，但也比不上老爷重要。
维吉尼娅走回房间，拿起老爷买给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套上。
“咚！”
门外响起了沉闷的碰撞声。
是老爷来了吗？
她赶紧整好衣服，光脚冲到门前。正要开门，她忽然又停住了。
门外什么人也没有，本该站在那里的安德鲁斯也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了？
女孩稍微退后一步。门外依旧没有响动，刚才的声音不知引发了什么结果。
要出去吗？
她有些犹豫，那扇门的后面或许有什么存在，但她无法看到。老爷不在这里，没有人可以给她依靠。
女孩盯着那扇门，注意力是如此的集中，以至于让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妈妈’。”说话的是头顶的吊灯，“有人正在侵入我的体内。”
那是被称为“杰图海姆”的人形，它刚才称呼自己为“妈妈”，也就是说，它知道“机键圣母”的存在，所以——它也是爱着自己的吗？
女孩仰着头，一脸期待地望着吊灯。
灯摇晃了一下，继续说：“我当然是‘爱’您的，所以我一定会保护您。门外不安全，您的护卫在饭厅，已经被打晕了。入侵者将我与走廊的连接切断，我无法通知麦斯韦尔大人。在他们发觉之前，您先得保障自己的安全。对方不是外行人，恐怕我也撑不了多久。”
尽管事态应该非常紧急，但那个人形依旧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单纯的女孩点点头，对于这个人形的话深信不疑，即使它的陈述缺乏实感。
只见房间一角打开了一扇小门，露出其后的深邃走廊。廊顶上的碟形灯一盏盏亮起，为这条道路照明。
“您请从这边走，我会引导您到安全的地方去。”
尽管相信对方，但进入陌生的通道还是让她感到恐惧。女孩小跑着跳进走廊，身后的门立刻关闭了。
“下面由妾身来接替。”走廊墙上的壁画用类似女性的声调说，“从这条通道就能绕过饭厅，往下走到休息所，在那里是绝对安全的。”
还能听到人声，女孩似乎安心了些。这里和馆内的其它地方并没有什么两样。她扶着墙壁，按照杰图海姆的指示往下走。身后传来微弱的碰撞声，似乎有人在自己刚才待的房间里寻找着什么。
“不要回头，一直走下去。”杰图海姆小声提醒。
女孩点点头，继续前往那个什么“弥米露大人的休息之所”，但她并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弥米露大人”到底是什么。
走了几分钟，墙上的壁画经过了一幅又一幅，她完全没想到这个馆竟然如此之大。她所走的直线似乎已经超越了外表所见的长度。
维吉尼娅伸手抓住胸口的苍金币，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门，没有能允许光透入的窗户，照明只能靠天花板上悬挂的碟形灯。随着她一步步向前，前方走廊的灯便逐渐亮起，而身后的则依次熄灭。
这些房间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到底占用的是什么地方的空间，她完全无法理解。但考虑到或许只是自己的知识无法对其进行认知，便不好意思询问了。
她已经走出很远了，走廊的装饰也变得细致起来。墙纸、壁画、镌刻雕文、各种摆设一应俱全。虽然并非高档货，却也搭配合理。当然，在维吉尼娅眼中，这些都是“发出闪亮光芒的贵重物”。
一路上杰图海姆不断更换着说话的表征，而她也发现，这些表征虽然自称是同个东西，但它们之间的个性却有微妙的差异，甚至还会相互争吵，就像自己一来到这个地方时，隔板和灯之间的关系。
她觉得自己似乎从那个走廊来到了另一所房子——真正的杰图海姆。
绕过一个拐角，身旁的门把说：“这就是休息处，您在里面休息一下，过不久就会有人来接您的了。”
女孩点点头，拧开了门把。
开门进去，这是一间冰冷的小室，岩石构成四壁，到处都是怪异的机械和器材，靠墙还排列摆放着几个和人类一模一样的东西。从那呆滞的表情和积灰的身躯可以知道这些并非活人，连人形也不算，只是躯壳或者人偶之类的死物。天花板悬挂着几个铺满蓝色光纹的方块，几根粗大的导管从方块中垂挂而下。房间内只有四盏架在床柱上的红色荧光灯和蓝纹方块以及仪器上闪烁的指示灯能称得上光源。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工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在正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床，床面上并列两排碗状凹槽，看上去非常怪异。从一般逻辑而言，这根本不是用来休息的东西。
“这……休息……？”
维吉尼娅抬头问，等待存在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杰图海姆回答。
“是的，这就是休息室哦~”地上的杰图海姆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休息，没错，没错，咱一直很想在上面休息一下。一想到把那些管子插进身体里，咱就觉得浑身舒坦啊~那种感觉一定非常非常舒服~”
这里的前主人看来是个人形，而人形所考虑的“休息”和人类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女孩完全不觉得这地方适合她休息。
人类女孩尴尬地看看四周。虽然不想反驳对方的好意，但这里确实无法让她习惯。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图呢？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语言表达极其匮乏，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
反正只是暂时躲藏一下而已，过不久就能离开了。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
杰图海姆没有再说话，室内一下变得寂静无比。女孩握紧胸口的硬币，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了，不知道安德鲁斯是否安全，也不知道老爷会不会被那个入侵者威胁。
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她也只能等而已。
忽然，外面传来少许响动。
有人在靠近这里。
是入侵者？
还是老爷来接自己？
她两步跑到门旁，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不像脚步声，反倒像久未发动的机关在一卡一卡地运作。
就在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时，完全没注意到一束导线正慢慢接近她的后颈……
§§§
维吉尼娅失踪了。
托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商人倚在墙壁上，仿佛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绝望自内心涌上面容。艾文也皱起了眉头，他看上去比布兰登冷静，但也烦躁地在走廊内来回踱步。
汇报完成后，托莉静静地在侍立在一旁。在这个并不大的饭厅里，三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但都为一件事情而烦恼着——如果人形的繁忙状态能称为“烦恼”的话。
“杰图海姆！”
被称为“巨人之馆”的人形并没有回应主人的呼唤。
托莉看着主人，在她的观测中，治安官的身上似乎正有数片区域亮起了红光，衣缝间还冒起了缕缕青烟。
“不仅能侵入了这里，还把杰图海姆的接口封闭，接着再悄无声息地把人绑走……”艾文烦躁地揉乱了头发，“这样的家伙……难道是公馆的执行者？”
“公馆的执行者？”听到这个词，商人的腰板一下僵硬了。
人形女侍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变化。
他知道公馆的执行者。
从布兰登的表现中，托莉能得到如此结论。但他到底是在哪里见到的，这个人形并不清楚。
艾文也注意到了布兰登的反应，便停下脚步：“您听说过？”
“算是吧。”商人点点头。
他试图振作起来，走到高大的车夫身边，单膝跪下，试图再次查看残留的蛛丝马迹。
“我已经检查过了，无明显外伤，应该是受到了灵能冲击而导致晕厥。”看出他意图的人形女侍说。
护卫被轻而易举地放倒，并且拖到这里，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杰图海姆的接口封闭，防止它通知外面的人；从不知道的路径侵入反锁的房间将女孩掳走；并且避过巴托尔的觉察将她带出去。这一切从凡人的角度来看都是难以完成的，也只有人形能做到。
以常规推论的话确实如此。
从人形的角度分析，这没有任何错误。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托莉的处理器中抛出一个待证明的命题。
如治安官所说，是公馆的执行者吗？
托莉注视着艾文的脸，但她并不指望能从这个家伙身上看到什么。如果人类的成分还在起作用的话，那或许从他的表情能看出点端倪来。但人形女侍并不认为人类那“不稳定的因素”能帮得上什么忙。
她又看着布兰登。这个人类着额头，似乎脆弱的脖子几乎要支撑不住逐渐沉重的脑袋。
“或许她们已经出城了……”布兰登低声说，“或许那个执行者就是冲着维吉尼娅来的……既然已经完成了目标，现在应该就出城去了……”
他似乎还知道些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东西。
人形女侍为这个人类贴上了新的标签。
得到了新的信息，艾文忽然大声命令道：“托莉，立刻去追！”
人形侍女点点头，命令不需要再重复。
“您在这等我的联络，我现在就去警备队的驻地！”
艾文还在继续对布兰登做后续的安排，但托莉直接从窗户撞了出去，奔上大街。
傍晚的街道更加凄凉，夕阳给街道留下颀长的阴影，尽显寂寥的气氛。道路四通八达，出城的大路至少有4条，而小路更是不计其数。要追踪一个小目标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命令从一开始就是不明确的。
但托莉依然毫不怀疑地执行了。那个女孩是“机键圣母”，麦斯韦尔恐怕从一开始就知道，自然也对公馆与维吉尼娅的关系有一定猜测。
但那个男人始终没有挑明，他有自己的打算。
人形女侍钻入小巷，在昏暗的游民街中七扭八拐绕了好几个地方，轻巧地跃过了高耸的院墙，最后落在一个小庭园中。这里本是雷拜斯商会的分部，但此时已经被废弃了。缺乏打扫的庭园内到处是杂草，梁柱和草叶上到处都是飘散的黑灰，过几年甚至可能罩上硬壳。可这荒芜的庭院中却留有些许人气——脚印清晰地通往屋子方向。
这不是艾文的命令，她要找的也不是“公馆的执行者”。
托莉步入已经腐朽的房间，沿着灰尘中的足迹走到一个柜子前。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这地方的秘密，但始终没有动作。
本来计划还得再拖延一阵子，但恐怕不能再等了。
她看看周围，伸手抓住一根碗口粗细的顶梁柱。随着断裂的巨响，柱子被她整根拆下，房屋也摇晃起来。人形少女没有停歇，将这根柱子作为攻城锤猛地砸穿柜子，刺入内部，接着向上撩起，将破洞扩大。
这样剧烈的动作让腐朽的建筑摇摇欲坠，不断有灰尘和木屑落在黑白分明的女侍服上。在房屋倒塌之前，托莉一纵身跃入洞口，如同炮弹般沿着通道快速冲刺，完全不去理会身后持续的倒塌声和涌入通道的烟尘。
这个密道通往原钢城的地下网络，并且因为在治安官宅邸附近，属于城市警备队巡逻的盲区。
而她还知道，绑架维吉尼娅的绝对不会是“公馆的执行者”。虽然布兰登看起来并没有说谎，但他见到的或许并非一个真正的“执行者”，而是打着执行者之名的其它人。
一排尖刺忽然从地面刺出，但却错误地估计了人形的冲刺速度，仅仅划破了她的后裙摆。紧接着正前方天花板上忽然荡下巨木，仿佛重锤般朝人形的正面砸来。可简单陷阱对于人类来说或许能奏效，但对于反射速度比人类要强得多的人形，这是不可能有用的。
托莉侧身躲过重锤，金色的双瞳不断扫描墙壁，任何陷阱都逃不过她的计算。
就这样奔跑了数分钟，直到前方出现了岔路口，她才减速停下来。此时身后已经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陷阱机关都被触发过，却无法在她身上留下实质伤害。
比起那些考验反应能力的东西，面前的抉择更艰难。
她看了看两条完全背道而驰的路径，试着寻找决定性的线索。两边都有足迹，不知道哪边才是他所希望的。如果是人类的话，这时候只要相信直觉就可以了，但对于人形来说，信息对等的两个选择反而是最难处理的。她驻足了一会，最后闭上了眼睛，将发丝伸展开来，往两边通道探去。
制御器解锁，探知能力最大化。
身体各部分将指令按顺序执行下来，机能也因此级级提升。发丝延伸到黑暗之中，搜刮着任何可以进行参考的信息，无论是光芒还是声音，又或者是来自公馆科技产物的波动。
以人形的感应时间来说并没有多久，仅仅是十数个时间单位而已，她就发现了异常。
左边的通道里隐约有一样的波动传来，但她无法识别那是什么。人形运行时所产生的波动不会有那么强烈，而且在满是异常波动的城市中难以识别。但这隐约的波动指向非常强烈，尽管探知得不是很清楚，她依然可以感觉到是朝着自己定向发射的。
是陷阱吗？
她无法确定。或许这就是她需要的线索。
人形少女收回发丝，转身往左边通道走去。波动的发射点应该不会远，大概是通过石壁反射集束从而定向广播。毕竟自己这样大摇大摆地下来，对方想不发现都难。
走了一段后，她感觉通道里似乎有些许光芒，原本蓝色的视界中出现了异样色彩。
她关掉了黑视滤镜，以正常的视觉感应探索这个本应漆黑的地下通道。很快，她发现在黑暗的深处隐约有紫色的光点在跳跃。
那大概就是她要找的目标。
“不愧是公馆的执行者，果然趁着这个机会来了。”一个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声音的主人并不在这里，托莉知道。那是通过灵能网络将声音传递到此处的装置，广泛运用于以古塔为代表的法师们当中。
但对方应该也离这里不远，否则他无法知道现状。
托莉没理会那个声音，继续深入通道，朝着那道紫光走去。当走到光源十尺前，她停了下来。
矗立在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由整块的黑杉木雕琢而成。而要采下如此巨大的木料，起码得是上百年的巨型北地黑杉。巨木正中有小小的十字纹章，从外到内分别为锯齿、大圆、逆三角、方形、小圆，而最中央的是一枚眼睛。两条无规则曲线在大圆与三角之间，仿佛游动的长龙。黑色的光芒自十字架后涌出，逐渐稀薄，化为紫色。光斑闪烁，诱使视觉探测器产生了摇曳的错觉。
“十字教派……”
托莉的双目锁定了那个纹章，冰冷的视线中隐约带着随时可能出手的攻击意图。
“如何，公馆的走狗啊，这个艺术品令人赞叹吧？只要挂上‘圣母’，那么艺术就能以最完美的姿态重生了，很令人期待吧？”沙哑的声音从深远的通道中传来，可依旧不见说话人的踪迹。
她是公馆的执行者，代表公馆而行动。这一点是事实，而她也无意去否认。但她无法将这话语中所泄露的信息无视——她不能放任十字教派得到“圣母”。
这个木制品中不断传出的波动让人形的核心微微颤动，刚刚解封的制御器也发出危险的报警声，继续暴露在这个波动之下必然会造成核心暴走。
一定有什么东西埋在十字架内。
双足下的砖石忽然裂开，在爆发力的推动下将自身射出，同时发丝向前突刺，无数钢针霎时没入黑杉木十字架内。
“啊——啊——！！”
听觉传感器中捕捉到的是女人的尖声哀嚎。她猛地将剩下的发丝射向周围固定住，让自己的身躯停下来。托莉眨了眨眼睛，视觉影像慢慢溶解开，剥去了易碎的伪装，露出真实。她的发丝刺入了一个赤裸的少女体内，从背后透出的发尖已经染成了血红。
而更糟糕的是，沿着发丝反馈回来的灵能瞬间将她的人偶之心外围防线冲垮，庞大的数据流沿着那脆弱的航道拥入核心，霎时吞没了她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