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的官邸豪华得超出布兰登的想象，无论是材料还是设计他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身为商人的他若不是有此机遇，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景象。
设计以建筑为核心的，整个庭园环绕着正馆中心，无论是林木群落还是假山水池都以衬托核心建筑为目的。植物被规划得整整齐齐，有的被修剪成圆锥形，有的则被修剪成方形或是球形。低矮的灌木丛中不时叉出几束花枝——明明是夏秋季节，却有春冬的品种在盛开，这不得不叫人称赞园艺师的技术高超。
每个矮藤树区中间都有一个艺术雕像喷泉孜孜不倦地吐着水花，鱼、飞鸟、举罐倒水的少女……而中间最大的那个是一座喷洒水柱的巨龙。
小径并没有北方园林的“曲径通幽”，而是规则有效地将庭园划分为几个区域，一眼望去就能看清各部分的边缘。
想穿过设计规则的庭园就必须从巨幕覆盖物旁走过。两旁的绿色圆柱将通路延伸到庭园中央，直到那巨物前才豁然开朗。
从幕布下隐隐传来的压迫感令人震撼，从形状来推测，或许是一尊雕像。仰望它的顶部，明明不算特别巨大，可依然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忐忑不安的布兰登却没有细细鉴赏的心情，他正对莫名失踪的人形感到担忧不已——赛莉娅到底去了哪儿？
维吉尼娅似乎对布兰登的担忧也有所自觉，因此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只是牵着他的手紧随。她怀里依旧抱着巴托尔的头颅，一刻都不愿分开。
布兰登很清楚，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从常理考虑，带着它去见侯爵不知何时就会引起爆发性的恶果。但无论是布勒斯还是这个女侍都对铁球视而不见，仿佛那并不是什么异常的物件。
“您看起来有些紧张。”
带路的女侍大大方方地揶揄道。
比起两位客人，她显得从容不迫，动作精确无比，甚至连跨步的间距都毫无误差，应该是受到过长期的训练。
“不，也不是……”
布兰登本想反驳，可一想到连女侍都能看出自己的焦虑，可见平素早已习惯的面具已经松脱大半。
我变了。是因为维吉尼娅，还是因为赛莉娅？
想到这儿，他牵着女孩儿的手微微施力。
“侯爵府么，第一次来肯定是会紧张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女侍表现得毫无敬意，从刚见面开始就是如此，“不过侯爵大人是个好人，所以随便些反而更好相处。”
随便些？布兰登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女侍的话。
确实，从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卡兰德侯爵真的是一个相当随便的贵族。不仅卫兵一个都不见，官邸里的工作人员也不多，似乎仅仅靠着极少数的人维持着巨大宅邸的基础运行，与那些光是女眷女奴就成百上千的大贵族完全不同。
侍女的随便似乎并不是因为她缺乏礼貌以及训练，而是侯爵本身纵容了这样的行为。俗话说，连贵族身上的血虱都比凡人还要高贵。就算是在侯爵府中工作的女侍必然也是异于常人的吧。
这么想的话，她确实没必要对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商人抱着多少敬意。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布兰登将疑问按入心底，等待获取更多信息后再进行分析。
穿过庭园后，女侍就带着两人来到正馆的门前。
台阶两旁的红木扶手雕刻着精巧的纹样，虽然每日风吹日晒，却没有受到丝毫侵蚀，鸟兽虫鱼的图案清晰可见。
扶手尽头是两个衣着笔挺的卫士，他们侍立在大门两侧，腰间悬挂着短剑。同时，他们似乎还担负着侍者的职责——身着便于工作的黑白侍者服。不过以这样庞大的贵族官邸来说，卫士的数量略显不足。
“我就送到这儿了。”女侍在正门前停下，没交代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左边的卫士迎上前来，显得比女侍有礼貌得多：
“您好，布兰登·沃里克先生，在下恭候多时，这边有请。”
布兰登感觉身边的维吉尼娅往自己的臂弯里缩了一下。
维吉尼娅在害怕？他感到手臂碰到那个铁球，粗糙的触感有些不太舒服。
注意到布兰登还没挪动脚步，卫士又提醒道：
“请跟我来。”
布兰登轻拍维吉尼娅的手，带她一同往前走。在无可抵抗的权力面前，他没有任何的自主性。
卫士并没有把他们领到正厅，而是走向入口附近的一扇门。
这个房间不算巨大，尽管依然比布兰登所见的任何房间都要宽敞明亮。大大的茶几上摆着数盘水果，一壶热茶还在冒着腾腾的白雾，估计是刚摆出来的。
“请坐。两位在此请随意，侯爵大人有空就会来接见你们。”
卫士说完，默默站在门旁，如同雕像。
要等多久？这种没营养的问题布兰登实在问不出口。
“老爷……”
维吉尼娅拉了拉他的袖子。
“没事的，我们先等等。”布兰登点点头，带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先放松，吃点儿东西吧。”
维吉尼娅摇摇头，扑在他的怀里一句话都不说。
自从她由沉睡中苏醒就显得有些不大对劲，但布兰登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无论是“机键圣母”还是异性对他来说都是未解之谜。
在见识过原钢城的那一幕后，要说他对维吉尼娅心中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可他又无法放手。
布兰登靠在沙发上，侧头看了看旁边的书架。
贵族的家里总是会摆有各种各样的书籍以此来体现自己的地位和学识，至于他们是否真的博览群书可就不一定了。不过布兰登觉得，侯爵大人恐怕很了解这些书中的内容——书架上全都是关于卡兰德家族的典籍。
“专门把这些书放在待客室里么……”
年轻的商人抬起手，见门旁的侍从没阻止，便将书取了下来。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被扯了一下，低头发现维吉尼娅正用饱含期待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你也要看书？”
布兰登微笑着问。
女孩儿点点头。
布兰登很清楚她不识字的事实，所以只是轻抚女孩儿的长发，然后按下她的手。
维吉尼娅很聪明地理解了布兰登的意思，沮丧地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铁球不说话。
布兰登原本就只是打算逗她一下，见她可爱的模样，轻笑着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将书放在腿上打开：
“我念给你听，好么？”
听到老爷的话，维吉尼娅沮丧的神情立刻烟消云散，立刻探过头来。
书的内容和封皮上显示的一致，并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或是暗藏有什么玄机。目录上的条目将书中的内容大体概括下来，讲述的是卡兰德家系从建国战争开始到南部纷争前的辉煌。
“嗯，然后这个叫奥尔丁·潘·卡兰德的人因为体弱被剥夺了继承人之位，不久之后……”
史官所著，真实性有待确认。布兰登心想。
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低声挑选主要段落概括给维吉尼娅听。
卡兰德家族他多少有些了解，这个家族一直与人形公馆交好，因此南方的几个重要城市都有人形技术的痕迹，而工房更是遍地开花。
“大动乱持续了两周，帝国南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众所周知的历史，布兰登早已熟读于心，只有维吉尼娅不知道罢了。
对这样满是密密麻麻文字的书，布兰登显得兴趣缺缺。他通常只在需要摄取信息时才会翻阅资料，平时却并没有看书的爱好。反倒是维吉尼娅盯着那细小的文字，完全移不开目光。
她认识字吗？这不大可能啊。布兰登初遇维吉尼娅的时候，她就像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不久前自己才开始教她认字，只有短短几周，她根本不可能阅读这样艰深的书籍。
注视着维吉尼娅，布兰登停下阅读，可这个女孩儿仍然一行行地扫着书上的文字。
由于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布兰登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待客室房门打开的声音。
“你们似乎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来者轻松地说。
布兰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合好书，拉着维吉尼娅站起来低头鞠躬。
女孩儿也模仿他的样子，笨拙地向来人行礼。
“不必多礼，抬起头来吧。”声音如同洪钟，浑厚沉稳，“我不是侯爵大人，所以不需要感到拘谨。”
得到许可，布兰登这才慢慢挺直腰板，略微打量了一下这位不知名的来者。
他的年纪比布兰登预想的要年轻许多，似乎刚过四十。白丝衬衫的前襟点缀着精细繁杂的褶皱，是滤风透气的高级货。
虽然布兰登无法触及到这样高端的贸易领域，但他多少也有了解——这是只有风王亚沙才能出产的晶丝，在南方完全有价无市。
不愧是侯爵府中的人。布兰登在内心暗暗赞叹。
“我叫莫尔斯，是这府中的管家。因为侯爵大人暂时抽不开身来，所以让我来接待两位。”
管家在沙发上坐下，深邃的眼中隐约透出少许光彩，然后他压压手，示意两位客人坐下。
布兰登不敢抗命，拉着维吉尼娅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同时他也发现，门口的卫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两位是从原钢城过来的吧？我听布勒斯先生提起过。”
“是的。我只是一介小小商人，行商刚刚路过那边而已。”布兰登谦卑地低下头，“机缘巧合下承蒙侯爵大人招待。”
“也不是这么说，布勒斯先生提起你在原钢城帮了他一个大忙。侯爵邀请你们完全在情在理。”
在情在理？布兰登的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区区管家竟在客人面前揣测主人的意思？“在情在理”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是替主人下决定，简直毫无礼节。
若是安德鲁斯的话……年轻的商人抿紧嘴唇。
在帝都的时候，布兰登常听父亲教导，贵族们说话都相当小心，否则会被更高位的人视为粗俗无礼。但在这座官邸里他所见所闻与他所知的相去甚远，甚至到了完全相悖的程度。
简直就不像是帝国的贵族！
布兰登从进门到现在，除了门口的两个卫兵外没见到别的武装人员。私兵明明是贵族的必备武装，这在史书上早有论述。
军队是帝国的，即便是南方军系的最上位者也一样，卡兰德侯爵拥有调动军队的权利，却不拥有这些士兵，要想尽快调集部队就必须豢养私兵才对。没有私兵的贵族在遇到暴乱时将不堪一击——70年前的南方纷争很快变得不可收拾，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那之后，皇帝陛下就默许了私兵的存在。
即便如此，卡兰德家依旧如70年前一样毫无戒备。
“你们不吃点儿什么吗？毕竟等着也挺无聊的。”
莫尔斯指着桌面的果盘说。
看到对面的两位都没动作，中年管家苦笑一下：
“看来还是没办法让你们消除紧张啊，既然如此，来聊聊天吧？”
维吉尼娅微张小嘴，最终还是没开口。
“嗯，侯爵大人公事繁忙，我等静候乃是分内之事，并不会无聊……”
布兰登以正确地措辞回答道。
“所以说，年轻人你太拘束了。”莫尔斯打断他的话，“你的眼神里分明跳动着火焰，却想伪装吗？”
商人僵住了，刚刚戴上的面具再度裂开少许的缝隙。
“你一定很疑惑，甚至有些怀疑吧？”
管家大大方方地靠着沙发，并且张开双臂搭上椅背。
布兰登没有回答。
我应该隐藏得很好，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为什么南方的大领主家会见不到佣人，也见不到卫兵’，‘明明是个侯爵，手下却那么随便’，诸如此类的。”
布兰登低下头，生怕眼睛和表情会继续暴露自己的心思。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过很多答案了吧？”莫尔斯似乎很享受调侃布兰登的乐趣，“但‘贵族的威严’让你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不……不许欺负……老爷……”维吉尼娅忽然气鼓鼓地大声说。
布兰登连忙拉住维吉尼娅，生怕她继续说出失礼的话。
管家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面带职业性的微笑，就像商人平日所戴的面具一样：
“呵呵，小姐，我们只是在普通地交谈而已，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事实上，我很中意你家先生，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维吉尼娅眨眨眼睛，然后看向身边的布兰登。
年轻的商人紧抿嘴唇，不发一语。
莫尔斯没有停口，继续道：
“他对事物有敏锐的触觉，尽管还稍显稚嫩；他好奇，却被常理束缚；他善于观察，但是笨拙迟钝。”
对于这位中年管家的评价，布兰登无法反驳。仅仅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就像要把自己开膛破肚。不知是天赋使然还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积累的经验，这样的观察力可以说“和作弊一样”。
年轻的商人抬起头，注视着管家的双眼，毫不退缩地凝视，想要看穿那深邃的眼神下到底有什么。
布兰登承认自己确实有想法，也确实不敢在侯爵府乱说。
他知道一些史书上不可能记载的东西：
卡兰德侯爵的家系在70年前的暴乱中遇到致命的打击，几乎所有族人都在战火中丧生。这样的家族不可能不对这样的灾难预先提防，那么现在依然看不到护卫的原因，加上卡兰德家族与公馆的联系可以得出结论——这座宅邸正被公馆的技术保护着。
从门口女侍身上透出的不协调性可以推测……她或许并不是人类。
他不打算为了意气之争就将内心的想法暴露出来。父亲一直教导他，成功的商人必须懂得进退自如。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冲对方点头致意：
“您过奖了，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尽管如此，对方依旧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我绝对不会看错人。你刚才的反应更验证了我的想法。比起你神奇的娇妻，我更中意你，年轻人。”
听他提起维吉尼娅，布兰登不自主地瞥了女孩儿一眼。
维吉尼娅并无自觉，依旧歪着头打量对面的中年人。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侯爵大人，公馆执行者奈罗求见！”
门外的卫兵大声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