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鞋与木制楼梯相撞，发出清脆的脚步声。两个女侍端着托盘默默前行，没有任何言语。她们除了面容迥异外，其余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连动作都完全一致，仿佛行进中的仪仗军人。
她们默默走上二楼，不时与其她女侍擦肩而过。即使面对面走来，也没有任何一人开口打招呼，似乎万分忠于自己的工作，只执行既定的事项。
在侯爵的官邸里，下人的活动范围很有限，每个人都在分配好的区域内工作，既不能擅自离开，也不得逾越。而严苛的限制对这些女侍并无影响，或者说这样才符合她们的习惯。
刚上到二楼，一个女侍毫无征兆地快速回头。黑色长发甩起，仿佛有一道细微的光丝从她身旁抽过。另一个女侍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但立刻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前进。
“控制程序确认正常运作，离解除预计还有627个时间单位。”
信息在处理器中停留了一瞬间，伪装成女侍的赛莉娅便将计时器切换为后台运作，并且转向走廊的另一头。
被她控制的女侍仿佛毫无察觉，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肩而过。
临时规则正如预料中的发挥了作用，在时计终了之前，那名女侍都只会按照预设的行为运作——没人会发现自己占用了她的识别编码。赛莉娅轻轻甩了一下头发，悄然潜入走廊的阴影中。
之前，前公馆执行者的技术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马车上溜了下来，并且躲入道旁的建筑。
侯爵的宅邸中并没有多少护卫，因此难以发现她的踪迹。替代警卫覆盖在宅邸周边的严密警戒网，是封锁人形的循环波动网络以及判断生物的灵能法阵。恰好赛莉娅不属于生物，而循环波动虽然对她造成了少许影响，但利用本属于另一台执行者的先进核心，她很快就使用自己的发丝盗用了府中女侍的识别编码。
现在，她是侯爵府中的一名人形女侍托莉，仅此而已。
沿着墙角往前走，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这座宅邸非常大，人却少得可怜，侯爵似乎没什么眷属，也没有多少仆从。
赛莉娅从潜入房屋开始，所见的都是她昔日的同胞：这里所有的工作几乎都由人形打理，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控制宅邸中的活动人数——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工作量。
不过即使是前公馆执行者，要在一方贵族的宅邸中来去自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侯爵这样高位的贵族。但为了“妈妈”，她无法离开。
侯爵邀请布兰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靠塞莉娅的思考回路无法得出答案。
目前掌握的信息非常少，肆意推断又和人形的运算规则不符。如果卡兰德侯爵是以“机键圣母”为目标的话，赛莉娅就必须阻止她，即使这会让她与整个南方的人类和人形为敌——这就是“妈妈”赋予她的最高准则。
忽然，她停下脚步，让身体尽可能贴住墙根。
“接下来去哪里好呢……要不还是去勾搭一个侍女快活一下，嗯嗯。”
走廊那边传来一位男性的声音。
赛莉娅从存储晶体中搜索一遍，很快将声音与数据中的某个人匹配起来——火炬城的治安官助理布勒斯。
在这副身躯还属于“托莉”的时候，见过这个人，他是“托莉”前主人麦斯韦尔的旧友。宅邸的干扰让塞莉娅的感应能力下降了不少，粗略估计的话，布勒斯离她所在的位置并不远。
“爱丽丝，佐伊，你们在哪儿——”
声音正不断逼近，赛莉娅退后两步，轻轻将手搭在门把上。
布勒斯是个半人形，也就是说还留有人类的部分，光靠规则干扰是无效的。那么用武力？还是回避？
塞莉娅之前在布兰登面前表现出的脆弱并不完全是伪装，要完美控制这具躯体还有些困难，来自“机键圣母”的影响大得超出计算。那些不断溢出的数据令她难以控制多列并行的细部动作以及功率调整。
在瞬间的判断后，她决定先躲开，于是将发丝从门锁刺入，略微探测了一下。
屋内没人。
确认之后，发丝轻轻滑过，门锁应声而开。门打开一条缝后，塞莉娅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
这似乎是一间普通的客房。摆设并不多，但基本的用具一应俱全，尤其是正对房门的巨大双人床，占据了1/3的空间。这里纵使比不上贵族的卧房，却也比平民的华丽许多。
“暂时躲在这个房间好了。”她扫描一遍屋内，没发现特殊的灵能装置，“或许还得手工排查一下，防止机械陷阱……”
外面的声音已经消失，大概布勒斯已经绕到别处去找女侍了。
那个男人明明是半人形，却要找一个人形女侍来满足自己，这实在太莫明其妙了。赛莉娅不由自主地想，同时也对自己会产生这种运算之外的想法感到少许的异常。
“机键圣母”的影响似乎比预想中大得多。
“咔嗒”，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毫无掩饰地被塞莉娅的传感器接收到。对方毫无隐藏自己的想法，干净利落地将门打开——而赛莉娅甚至来不及回头。
“嘿，终于找到你了，佐伊。”男人从后面搂住她的身体，“今天换你来陪我玩玩吧。”
背后传来的力量和冲击将塞莉娅向前推了两步，两人一起栽倒在巨大的双人床上。
赛莉娅浑身僵硬地接受了这个拥抱。并非她无法闪避，男人的动作还没有迅速到那种程度；也并非她无法挣脱，只要专注于控制输出，她的力量显然超出半人形。只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布勒斯大概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形女侍。
侯爵府邸中的人形很多，有一两个外表型号与她类似的并不出奇，毕竟这副躯壳本就是伪装成标准人形做成的。
继续伪装，还是将他击晕？赛莉娅暂时无法决定。
布勒斯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
“几天不见，你变漂亮了哦。”
人形是不可能改变的。
赛莉娅虽然面无表情，但核心本能地将接收到的信息否定掉。
“怎么不说话？”
外表年轻的治安官助理有些诧异。
作为一个侵入者，赛莉娅并不知道布勒斯口中的“佐伊”到底是什么人。从预设的数据推断，一个标准人形不可能搭载复杂的情感模块，因此以冷静的表现来应对更好。
“你有什么事吗？”
她试着以平静的口气回答。
布勒斯依然抱着她，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赛莉娅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人类的气息——无论是心跳还是呼吸。
“啊！”布勒斯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你怎么这样说！不过……可爱，太可爱了！”
他到底是在用什么心态来看待自己的？
赛莉娅的核心中瞬间冒出数条判定，但都无法得到确认。
布勒斯不是人类，也不是人形，而是由人类与人形构成的半人形。而且他的身体似乎有过半部件已被更换，这样的家伙通常很难维持人类的思考模式，他的思维回路会被人偶之心干扰，逐渐和人形一致。
这样的他，会把人形当成情人吗？赛莉娅无法确定。
布兰登是一个人类，却对人形抱着特殊的情感；“妈妈”曾经是一个人类……她……
被男人抱着的感觉逐渐唤醒了赛莉娅的部分历史数据，那是在坎佩斯伯爵府中的经历：她侍奉了坎佩斯家三代，不仅是作为一个人形，还是玩伴和情人，但她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自觉。
对于人形来说，亲昵的行为只不过是模拟出来的一种特定行动方式。她完全可以对任何人使用这种模式，只要规则允许。
赛莉娅看着慢慢凑过来的嘴唇，转开脸。干燥的双唇贴在她的脸颊上，溅射出灵能的蓝色火花。
遭到拒绝的治安官助理忽然翻身而起，跨坐在人形少女身上，用力按住她的双臂，俯身瞪视着这个外来者：
“你不是佐伊。”
布勒斯的话语中带着着异样的情绪，是愤怒，或者疑惑？无论是哪一种，大概都是伪装出来的。
“当然不是。”
赛莉娅坦然承认。
从刚才的接触，她已经清楚对方是什么人，而这个戴着假面的男人似乎还不清楚自己是谁。
这也难怪，毕竟从人形的角度来说，自己已经成为另一台毫不相关的东西。可从规则的角度来说，自己依然自认是“赛莉娅”而已。
这种矛盾状态在人形技术的理论中“绝对不可能出现”。但实际上，它却发生了！
是不是应该再给这个迟钝的家伙一点提示呢？
赛莉娅认可了这个判断。
“该起来了吧，我可不想和你这种人滚床单。”
塞莉娅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
布勒斯愣了一下，然后沮丧地闭上眼睛：
“我还以为至少可以更进一步呢，明明都是老熟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承认是你的熟人。”赛莉娅转头看向这个男人，“尤其是你这种看不透心思的男人。”
治安官助理的声音仿佛老了几十岁，沙哑低沉：
“一阵子不见，你变得危险了许多。不仅用如此恶劣的方式试探我，而且还变成了……咳咳……”
他睁开眼，瞳孔中的四个红点对准面前的人形少女。停顿了一下，他继续用沙哑的声音将话语补完：
“……人形浸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