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六点，未近黄昏。
落日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向下坠，舍弃了强烈耀眼的光芒，唯剩淡淡迟暮的遗憾，余晖将天际尽头的云层涂染得艳丽壮观惹人怜爱，却舍得将城市热闹的大地拱手让与深沉的夜。
远处电线杆上伫立着的几只乌鸦“嘎嘎”叫着，为此刻凄静孤寂的街道平添了几分荒凉。
倒也不是无人路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扶墙走在街道口，低着头，步子很慢，一手扶墙，一手按住肚子，面色苍白。
正是路诚。
此时的他，倒真有些凄惨。
校服衣袖裤脚被撕扯出几道大口子，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是饿了好几天的流浪汉。
“估计我现在拿个铁碗往路边一坐，还真会有人给我点钱呢。”路诚自嘲似地想到。
随即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哪有我这么帅的流浪汉，搞不好真往路边一坐，会被哪个富萝莉掳走吧。”
“那就能包吃包住了吧，好像，也不错……”路诚有时也很佩服自己，他似乎能在任何时候胡思乱想，即使是现在身体快要失控的情况下，他还能下意识地想些无意义的东西。
是的，路诚快要失控了。
在克制欲望砸窗跳楼后，他第一时间翻过两米多高的墙壁，飞也似地逃离学校。
值得庆幸的是，窗外正是那个无人的空地，那时正好也没人路过，要是有某位同学碰巧看见这一幕，那路诚恐怕今后在校园就没了安稳日子。
如今的他，耳边宛若耳鸣了一样听不见一切杂音，只剩下那个令人烦躁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吃】
【吃】
【吃】
……
就像个索要食物的顽皮小孩，不同的是，这个小孩可能会杀了他。
路诚能感觉到，自己皮肉下翻滚着的炽热鲜血，还有体内五脏六腑无时不刻地发出声响，以及好像沸腾起来的脑浆。
他知道，这次对方是真的生气了。
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野兽，看见了一顿唾手可得的大餐，正要享用，被一个家伙制止。
第一次忍了。
结果第二次见到，那个家伙好死不死地再一次制止了它，好家伙，换作是路诚这个吃货自己被这么整一下，恐怕也会气得不行。
但理解归理解，难受又是真的难受啊。
路诚无奈地苦笑了下，肚子再次发出“咕咕”声，按在肚子上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需要马上找到“食物”，最迟不超过今晚。
要不然，真不知道身体里那个家伙会做出些什么。
他从学校出来踱步至中心区的边界，时间也终于到了黑暗来临的节点上。
很快了。
黄昏那微妙的暗紫色从天际漫来，黛黑色的高楼群像巨鲸的大口，向着天空，渴望吞噬已然黯淡的落日。
光明快要落下，无尽的黑暗即随其后地，迫不及待地想要覆盖这个世界。
同黑暗而来的，还有恶的化身，那群畸形丑陋的可怖怪物。
那群——
鲜美诱人的美味食物。
路诚继续走着，走过鳞次栉比的居民区，走过人潮汹涌的商业区，走出中心区，走向老城区。
那里他最熟悉。
当夜幕将路诚脚边的大地渲染成浅黑色时，他正好走过一个公交站。
这里离他住的小区很近，每天回家基本都会路过这里 ，本来已经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了。
但今天，路诚却在此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没睡醒一样的双眼看向刚到站的一辆公交车。
正是下班的点，车门一开，像纷涌而出的沙丁鱼一样，一窝蜂的下来了十来个人，他们的眼里满是疲惫，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无神的眼神，僵硬的脚步，毫不掩饰地展示着自己内心无处宣泄的负能量。
当然，这不是路诚注意的理由，他们的负能量还没到形成怨兽的级别。
但是，一个人除外。
下车的人，等车的人，路过的人，几十个人。
熙攘人群中，路诚一眼就看到了他。
路诚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有意思，晚饭，就是你了。”
……
下车的一众人里，一个垂头丧气的矮个男人，穿着样式老旧的格子衫，夹着个公文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公交站。
长相很普通，五官平淡的，像一把热毛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①
几个穿着打扮艳丽、花枝招展的少女走成一排，带着香水的味道，欢声笑语地从他旁边路过。
其中一个穿着渔网丝（嗷~）袜的少女没注意，撞到了他的半边肩膀。
男人慌张地退了半步，嘴里下意识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被撞的差点摔倒，手上的包包掉到地上，掉出片粉红色的化妆镜和瓶瓶罐罐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听到旁边伙伴取笑的声音，她皱紧了眉头，画好的眼线扭曲得像一只弯曲的蚯蚓。
少女恼羞成怒似的冲男人吼道，“眼睛看着点路了啦，老大叔！”
男人只是不停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
卑躬屈膝般的道歉反而加重了少女们的戾气，她们几个取笑着男人卑微的姿态，中间一个高挑且化着浓妆的露脐装少女笑的最欢，伸出只指甲涂成寇红色的漂亮食指，指着男人说了句，“还真是又矮又挫呢。”
几个少女发出欢笑声。
声音银铃一般清脆，有着少女们独有的青春感。
但落在男人耳里，却像根根利针扎过，刺得他遍体鳞伤。
他知道自己矮，也知道自己长的不好看，但这些话被眼前靓丽的少女，于大众面前直白的挑明，又是如此的绝望。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这一刻，差不多就是了。
他顿了半刻，看着少女手指上那一抹艳丽的红，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些什么，心里又经历了什么，最后还是吐出了句：
“抱歉。”
“哈哈哈哈，他还在说抱歉诶……”
“真搞笑呢。”
“好没出息哦。”
“……”
听着少女的取笑，男人缓缓转过身，低头继续走着，只是夹着公文包的力度加大了几分。
公文包下衣服的褶皱陷的更深了，低着的头看着脚边走过无数次的地面，还有那双两年没换过的廉价皮鞋。
他有一万个理由哭出来，但他没有，只是低着头走远。
旁边有路人的笑声，他知道的，作为一个成年人，自己这样很没面子。
像个窝囊废。
茫然否？无措否？愤怒否？绝望否？
都有吧。
可那有什么办法，他不过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唯一一个不能哭的理由，是因为他是个成年人。
走了几步后，男人的旁边出现了个穿着校服的学生。
他看到了学生裤子上的破洞，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是一个有点儿稚气的清秀少年，白净的脸上带着个微笑，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可以确定，那不是取笑，取笑他可经历的太多了，而这，不过是个少年真挚温暖的笑罢了。
“每天都要加油哦，大叔。”少年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纯粹得没有杂质的少年音响在他的耳畔，开朗的笑容一时间让他眼眶有些湿润。
他扯出了张笑脸，很难看，因为他都快忘了怎么笑，还好，笑出来了。
“谢谢。”
男人很认真地说道。
“嗯。”
少年点了点头。
两人错身而过。
男人收起了笑容，但脚步不再沉重。
少年收起了笑容，但神情不再阳光。
差一点，男人身上的怨就要凝结到实质，路诚甚至看到了男人头顶虚幻的挣扎的怨兽雏形，还有鼻尖缭绕的快成熟了的美食芳香。
明明马上就可以结出丰盛的果实。
但最后，他却亲手阻止了这一切。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认识这个男人，但看到这一幕，他还是忍不住去鼓励了下。
不忍心……吗？
“到手的食物放跑了呢。”路诚看着公交站前，欢笑着走进车辆的靓丽少女们，似有所思，“美丽的外表下一副丑陋的灵魂，和这个城市荒诞虚妄的夜晚一样。”
他鼻子抽动了下，闻到背后传来的食物的香气，摇了摇头，自己可以给男人小小的鼓励，但无法给他清除那极度深沉的怨念。
怨兽的出现，是迟早的事了。
香气没有使路诚完全失去理智，因为这股香气还不够纯正，就像一锅大骨浓汤里掉了几粒老鼠屎，闻着看着都让他没有太大食欲。
但是很快了，他能闻的出来。
只要一个契机，男人身上积压已久的怨念，就会如洪水般喷涌而出，化作一只象征着他负面情绪的畸形生物。
那个时候，才是他捕猎的开始。
至于现在，他得去做点准备了。
……
①：原句是钱钟书的“五官平淡的像一把热毛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嗯……钱老还在《围城》里写过过，“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呃……所以说文化人骂人都是这么的清新脱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