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韦正毅跟容玉两人。
不,应该说是只来了他们两人才对。到晚自习上课、其它同学回来之前,他们还有半小时时间可以做一些只有两个人才能做的事儿……
一对一辅导。
跟Glory!一对一!
韦正毅稍微想象一下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要问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局面,还得从之前的班会说起。
当时黄老师虽没有当场处罚容玉,却提出了一道通牒命令——如果容玉在两周后的半期考试里,没法考进年级前1000名的话,就得跟她父母商量一下把她降到平行班了。
明明她自己说过“不会要求谁谁谁考进几几几名的”,看来容玉不属于“谁谁谁”中的任何一个。
当然,这并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命令。下达通牒的同时,老师还安排了班上各科成绩最突出的学生,每天给容玉进行突击强化训练。负责辅导的同学也可以在教容玉的过程中,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基础,一石二鸟。
因此,韦正毅还是头一次痛恨自己为何把化学分考那么高。
尽管班主任说得很清楚,辅导是自愿参加的。但当时班会上的情景是这样的——
黄辞习:“车五富,你愿意给容玉辅导一下数学吗?”
车五富:“我愿意。”
这个白痴,居然坦坦荡荡地同意了!这可不是在教堂里和文心彤一起进行爱的誓言啊!愿意个蛋!
各科成绩的佼佼者被依次问了一遍。不管他们的脸上是犹豫、纠心、无奈、还是不甘,最后统一口径的回答全是“我愿意”。
最后被问到的韦正毅,在前面五个正面榜样的压力下,由不得他标新立异。
所以当下,他正在为自己那句“我愿意”付出代价。
Glory的手肘处在离他不到五公分的地方。他正坐在“瞟哥”那桀骜不驯的“小马驹”上。双重意义上的如履薄冰。
韦正毅在写作业之余,不时地往容玉的脸上瞟。这行为没有其它意思,仅仅是确认容玉有没有在瞟他而已,要是她因为他教得太好而对他产生兴趣的话,他准备随时撒腿就跑。
容玉已经专注于韦正毅布置的一道酸碱中和类问题十分钟了,她双眼半睁,睫毛微颤,嘴唇紧抿,仿佛一尊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石像——韦正毅记得某尊雅典娜石像的脸就是这么方——但她的智商终究跟女神相去甚远。这题在韦正毅看来,顶多两分钟就能算出答案。
“做不出来的话,我给你讲讲吧,不浪费时间了。”
对方没有回应。她好像真的变成了石像般,一动不动。
“容玉?”
她的脑袋突然往下猛地一沉,在桌面上磕得“咚”一声后,吃痛地弹了起来。
“哎呦!”
“你睡着了?”
她不好意思面对韦正毅,不过眉目间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
韦正毅感觉此刻自己血管里充斥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沸腾的岩浆。倒不是因为容玉睡着而生气,只是他蓦地回想起了似曾相识的场景——
对的对的,就是在车五富前些天借回来的漫画上,天然呆的女主角在跟男主一起举办学习会时,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是被男主一声惊醒,也是在桌上磕了下头,也是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那幅黑白色块组合而成的画面点燃了引线,令女主角的萌点如礼花般五颜六色地绽放出来;而在这五光十色的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一幕,却无趣得好像空洞无题的黑白画片。
狗屎的现实!
哪怕她做出了和漫画完全一致的反应,到底可爱不可爱,呆萌不呆萌,终究还是看脸。若坐在这里的是车五富,容玉的位置是文心彤,刚才的情景大概会让他像漫画一样鼻血狂喷着五体投体。
“哼哼,抓紧时间啊,考试没几天了。”韦正毅用鼻子冷哼道。每当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教训人时,总会产生些莫名的快感。
特别是在教训车五富的时候。
说不定自己很适合当老师?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解题的主要步骤写在了草稿纸上。
“来,你过来看。我们将这里的条件归纳一下……”
麻花辫往他身边靠过来。虽然是韦正毅自己让容玉靠过来的,但他着实还没做好跟Glory发生身体接触的心理准备。
碰、碰到了!手肘碰到了!
韦正毅的大脑空间如同碰倒了化学试剂而剧烈地燃烧起来,整个颅腔都在回响着“Warning”(危险)的红色警报。
他赶紧假装挠头发,将右手从火源撤离。头皮屑似散播种子的蒲公英般,飘洒在距离极近的麻花辫上。
在旁人看来,这想必是一副充满了恋爱酸臭味儿的画面。可惜的男主角的反应并不是来源于羞涩的恋心,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这一招差池满盘皆输选择错误人生毁灭的状况下,韦正毅按着自己发硬的头皮,步步为营地给容玉讲解起来。
在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讲完这题后,韦正毅感到脊椎有些僵直麻痹,于是站起来伸了个腰,“啊——懂了吗?”
容玉愣了一下,然后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啊?韦正毅苦恼地锤了捶额头,这样教下去真的能达到老师的要求吗?说到年级1000名以内的话,大概就是达到了三本分数线,各科成绩基本及格的程度吧。就容玉的历史成绩来看,达到这个名次的回数连一双筷子都数得完。
就一回。
短暂的舒经活骨后,韦正毅放弃了苦恼。
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她容玉最后能考到多少名,归根结底在于自身的努力。韦正毅已经不遗余力地把教学重点、出题方向、解体思路一一呈现给她了,如果她还是考不及格——不不不,再怎么说不及格也实在太糟糕了,特别是在“车五富等人教的其它科都及格了,就自己教的化学没及格”的情况下。
这苦恼还得继续下去。
“你还真是惜字如金啊。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就直接问,又不是哑巴。”
回覆依然是点头。
“能说句话吗?”
“……嗯。”那声音细小得仿若蚊蚋,绵绵无力。
韦正毅浑身脱力地坐了下来。
由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身体随着凳子倾垮往容玉身上倒了过去。
韦正毅脑海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瞟哥,我日你先人!
正在学生食堂吃饭的“瞟哥”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有几粒米饭从他的鼻孔中喷了出来,吓得跟他隔了三个座位的女生连忙端起盘子闪人。
“瞟哥”跟他的“小马驹”相伴了一年有多,不是班主任让他换他就愿意换的。尽管用以驯服小马驹的螺丝在之前的晚自习骚动中遗失了,他还是找了根木棍塞在了支撑点上。只要小心点儿坐下去,不至于让它放弃作为凳子的本分。
“小心点儿坐下去”当然不包括像韦正毅这般因脱力而一屁股坠上去的动作。
木棍咔嚓的断裂声,仿佛是“小马驹”在高声宣告着:“我不做凳子了!”
如果是后宫类的小说或动漫,这时候绝对会往女生胸部上倒去,来个“洗面奶”的姿势——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全力避免的!
韦正毅在倾倒之际手忙脚乱地在课桌上拉了一把,止住了往容玉上半身倒过去的趋势。最终他滑倒在了容玉的“石榴裙”下。可惜此处没有“石榴裙”,容玉的姿色不可能跟“拜倒在石榴裙下”类似的形容词句扯上关系。韦正毅的侧脸隔着粗糙的牛仔裤,撞在了容玉的大腿上。
即便是容玉,大腿依然是软软的。软乎乎的脂肪充当了优质的缓冲垫,如母亲的双手般将韦正毅的头部温柔地承接下来。
那触感,有点舒服的呀。
韦正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为有一瞬间产生了上述想法的自己陷入了难以言表的自我厌恶中。
说点什么!快说点儿什么!
首先要表达出自己并非主动侵扰的立场。
“我靠……这‘瞟哥’,凳子还没换啊!”
然后是道歉,以示自己已经尽力避免接触的灾难。
“不好意思啊,刚才没抓住,‘瞟哥’的桌子太油了。”
接着嘘寒问暖,表面上磕碜一下。
“你没伤着吧?”
最后说明问题的解决方案。
“回头我跟‘瞟哥’说说,一定要他把凳子换了。”
韦正毅快嘴打出这一套组合连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撇清自己与容玉的关系。他在短短的一段话中,三顾茅庐地提到了“瞟哥”,只为引开容玉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同时也在心中不住地哀嚎着——要是Glory在刚才的身体接触中,产生了“非我不嫁”的念头,“瞟哥”你要怎么赔我的人生!
容玉只是轻轻揉了揉被撞到的腿部,低声道了句“没关系”。脸上的表情仿佛在低语着:我无论怎样都好,你不必介怀。
她显得忧郁而冷漠。韦正毅这一跤让她想起那个恐怖的晚上,在“瞟哥”摔倒的同时,自己的作品从课桌中被抽出那一刻。
半个生命从生命中被抽离那一刻。
在那之后,她总会陷入莫名的出神状态中。白天出神时一片纯白,空无一物;夜晚出神时满眼漆黑,不可视物。华丽的想象和绮丽的故事再没造访过她脑海了。即使她的身体还记得如何去想象,强行带领她回溯到心灵深处,目中的光景也不过黑白二色。
她的凌云墨,她的蜀三思,她的文火画,她的古月均……通通离她远去了。
忧愁更与何人说?
悲欢能与谁来述?
出神时依然半睁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呢?
能看到现实吗?
能看见世界吗?
能看清自己吗?
亦或是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无法瞑目吗?
这份眼泪无法再变成文字中的哀戚,只能由她自身流出了。
所以她哭了。
她为什么哭?
韦正毅十分惶恐。刚才撞她那一下有这么疼么?疼得连眼泪都止不住流出了?
他既不是机智敏锐的“瞟哥”,也不是与容玉有着相似立场的车五富,一时间无法感知到那眼泪背后深层次意义。
是因为被男生碰到了大腿,感觉自己被玷污了?拜托,明明只是个Glory。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由此道歉道。
她还在哭。
是因为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为自己的学力羞愧难当,觉得会被撵出班级前途无望?如果她真有这样的觉悟,知耻而后勇,不至于成绩这么差。
“不要太担心考试嘛。我们这么多人帮你,考进1000名很容易的了。”他由此劝说道。
她还是在哭。
是因为……是因为……触景伤情?
韦正毅总算有那么一丁点儿窥探到了核心矛盾。他琢磨着大概是自己刚才摔那一下,让容玉想起她那本被没收的小说了。
还真是念念不忘。
弄得他都有点儿好奇心了。
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放下包袱呢?韦正毅在胸中组织了几番语言,最终严肃而郑重说出的,是下面一句话——
“如果你能在半期考试中考进1000名的话,我就去跟老师商量一下,让她把小说还给你……如何?”
好像泄洪的三峡大坝突然关上了水闸一样,眼泪止住了。
容玉抬起头,她头一次这般面对面地直视别人,还是以仰角30度的姿态。
明明一直以来过的都是俯角30度的人生,看到的都是俯角30度的画面。
抬起头,世界竟会如此不同。
夕阳如此耀眼,教室如此广阔,正毅(义)如此凛然。
在韦正毅原本的设想中,这种情况他应该拔腿就跑的。但当他对上容玉的目光后,便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了。她的眼中充满着希望的光华,晶莹剔透,璀璨而令人神往。
容玉用自己说话能达到的最大音量,向韦正毅追问:“真的、真的能拿回来吗?”
“啊啊,没问题。不过嘛,我有个小小的要求。”韦正毅狡黠地笑了一下,“拿回来后,能给我看看吗?”
一抹绯红爬上了容玉的脸颊,她又低下头去了。
韦正毅的耳边传来了几乎细不可闻的回答。
“可、可以……”
此时的韦正毅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幕将成为他青春记忆中,没有添加任何滤镜和高光,每每回想起都会羞耻不已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