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名字什么不重要，名字终究是为别人称呼自己方便而定下的一个代号罢了。比若古代先哲，向来淡化指名道姓，固称为“我”——“我思故我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我与世界相遇，我与世界相蚀，我自不辱使命，使我与众生相遇”——此番“我”者，是你，是我，亦是他。
我并非哲学家，犯不着带领各位在曲折回环的意识迷宫里东奔西跑。为了使各位更加明白我接下来的阐述，在此先行把“我”目前阶段的代号告诉大家——
“瞟哥”。
颇有轻佻意味的名字。特别是“瞟”字，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嫖”这种下三滥的字眼去。郑重声明，“嫖”是阳平音，而“瞟”是上声。
我的爱好是“观察”，故有此称。
那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吧。
在这森罗万象的世界中，最值得观察的对象，莫过于“人”。不过人是一种善于伪装的生物，放在平时，想要看透一个人需要异常敏锐的观察力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很是费神。特别是人在被提问的状态下，伪装会变得异常警觉，他们会花心思去考虑如何才能表现得“像自己”，尽管考虑时引发的身体变化基本都是测谎仪可以捕捉到的参数。
考试时就不一样了。同样是“被提问”，只不过回答的对象不是人，而是纸张；回答的答案也不是“像自己”，而是要“向正确”。此时人们便会异常诚实了，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掏出来撒在卷面上，以期能获得更高的评价。
所以我喜欢在考试时观察人。
虽然这行为于考场上危险得好似在五百米高空迎风走钢丝，但那种肾上腺素时刻高涨的快感也是我乐此不疲的缘由之一。
有人就会问了，考试时间这么紧张，哪有余地给我东张西望？
答案很简单，认清自己即可。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知识储备如何，思维能力如何。比起人类的复杂性来说实在显得太过直白的考题，我一眼便能看出自己会不会做。
我只做自己会做的题。
不会的客观题就蒙一个，不会的主观题压根不碰。一百二甚至是一百五十分钟的考试时间实在是太过宽裕了些。
剩下的时间能干吗呢？只能东张西望了吧（笑）。
此刻，我正在半期考试的语文考场上。
之前我就已经对这场“观察盛宴”满怀期待了。因为我很有可能将见证到一个人类的蜕变。
代号“容玉”——被班上同学唤作“Glory”的女性个体。
乍看之下，是个外形很有特色的家伙。轮廓分明的五官，方方正正的脸，还有以女生来说实在是过于高大的，一米七五的个头。在不足一米六的我面前，简直有如巨人般了。在西方人眼中，这几乎就是完美的东方模特形象，那女生却全无模特样的自信，算得上是莎翁那句经典台词“女人啊，你的名字是软弱”的活生生实例。
内向到极致，软弱到极致，孤独到极致的女孩。
但是，喜欢创作。
她是我的同桌。我常常能瞟到她擎着水性笔在一个泛黄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或龙飞凤舞，当我终于从班会上得知，那是一本十万字有余的小说时，心里泛起的第一印象，是钦佩。毕竟我写上一千字的作文就感觉快把脑汁绞尽了。十万字，一千的一百倍，不可想象。
如此想来，古往今来的创作大师们，鲜有听闻善于交际者。人际关系越丰富，想象力便越匮乏。那些可以驰骋于自我精神世界的孤独者，才能创作出独特的文艺作品吧。
莫说他们“闭门造车”，因为这话的下一句是“出门合辙”。
可惜的是，容玉这位可能显名于未来的创作者，却在之前的班会上被狠狠地扼杀了一把。
她已经没法再动笔了。
将“创作”从她生命里剥离出去的话，她就仅仅是一个浑浑噩噩的自闭症患者而已。嗟怨哀叹，暗自神伤。
无趣，无趣得很。
我本以为她会一直自闭下去，她却在考前的某一天突然发生了转变。
不是突然天翻地覆似的变化，但确实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在改变。到昨天为止，她居然能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了。
尽管我发现，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是在接受优等生辅导时，发生了什么事儿吗？我想在这场考试里探个究竟。
学习充沛知识，知识使人自信？
不到两个周的知识积累就能让人产生颠覆个性的自信？鬼才相信。
由于是同桌，容玉的考场位置就安排在我右手边，跟平时比隔了一桌宽的距离。
凭我的视力无法在这间距下看清她的答案，但足以看清她在哪些题上驾轻就熟，在哪些题上冥思苦想。
离开考还有一分钟，考场里的位置还有一个空着。
那是我们班成绩拔尖的学生之一——车五富——的座位。
他已经因发烧请了两天病假，今天考试也不能来吗？
看来我的成绩排名要自动往前进了一位。
我撇过头去看左后方的韦正毅，他正双手交叉地搭在鼻子下，右腿不住地抖动，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这也难怪，班上跟他关系最好的人就数车五富了，他会担心也无可厚非。不过，他的神情里好像还夹杂着一丝焦躁的等待情绪——他是知道车五富干什么去了，只是对方迟迟没回来？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起了。
车五富回来考试与否，于我的关系不过是本人最终成绩排名是893名还是894名而已。没有关注的必要。
“同学们，可以把卷子翻过来开始做了。”
我花三分钟把试题看了一下，确定了哪些是能做的题。作文是“谁是英雄”的命题作文，无聊透顶，随便写写就好。
监考老师的头转过去确认了下教室挂钟准确度。
好机会！
我飞快地瞟了一下容玉的状况。
她做到选择题第四题了。速度好快，基础打得很扎实嘛。
负责给容玉辅导语文的是班长黄柯兰。那是个带着圆片眼镜、身材娇小的女生，但小小的身体里有着强大的行动力和无与伦比的责任感，是个一板一眼啥事儿都能较真的班长。为了让容玉拿到好成绩，她肯定没少下功夫。
考试开始十分钟后，容玉第一篇阅读理解做到一半儿时，车五富出现在了考场门口。就像珊珊来迟的主角一般，他一登场便将全场人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报告监考老师，我之前去输液了，迟到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完全听不出是个病人。
监考老师首肯后，他步入考试，对着韦正毅的方向笑了一下。
那才是因知识丰富和才智过人而露出的自信笑容。
明明还是个病人来着。
我忍不住把他也列入了这场考试的观察对象。
再看看容玉，她似乎陷入了对第一个阅读材料进行中心思想归纳的问题中。蹙眉紧锁，咬大拇指。咬拇指是她沉浸于某事儿时的标志动作。
容玉终究是想到了答案，班长的教导没有白费。当她写完这道阅读理解，开始翻页时，车五富也翻页了。
好快，实在是太快了！我离他的距离稍微有些远，看不到他的卷面，但看他笔上的动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路狂飙着。到底要学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达到那样的作答流畅度啊？
他的表情肃穆得就像一个战士，在跟试题怪物进行生死搏斗一般。每一笔、每一画都似刺出的利剑、戳出的钢枪。一个个怪物在他身前七零八落地倒下，他践踏着它们的尸块不住挥笔前行。
十秒杀一题，千字不留空。
我原本以为，车五富是个内心软弱的家伙，靠着表面上装得自信满满来掩盖自己的懦弱，充其量不过绣花枕头。他没有奋不顾身的勇气，没有一往无前的执着，更没有舍身取义的追求。空有一身才能，却从没有底气真正发挥出来。因为，失败太可怕了，拼尽全力后的失败更加可怕，它会生生给你画明界线、标出极限，明明白白告诉你“到此为止”。
这种恐怖，懦弱的车五富承受不起。
但现在不一样！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炙热而高扬地跳动着。失败的痛苦之类，他似乎没有余力去考虑那种事儿了。在他的意志中，只留下了这样的声音——战斗！战斗！战斗！而后胜利！达成目标！
没错！目标！我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想到呢？要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在短时间改变的话，便只有“非达成不可的目标”了。
不出我所料，跟车五富相似的表情，也浮现在了容玉脸上。她虽没有他那般的热情迸发、活力四射，但就容玉而言，已经是一副坚决到不能再坚决，执着到不能再执着的模样了。
是因为被逼迫降班的压力，而使她背水一战了？
不是，绝对不是。
不是心有所惧，孤注一掷。
而是心有所求，放手一搏。
这澎湃的感情，激烈的蜕变实在是太过美好了。我如同看到了清新明媚的自然美景般，深呼吸了一口二氧化碳浓度偏高的空气。
“离考试结束只有一个小时了啊。大家注意好时间写作文。”监考老师如是说。
深呼吸变成了倒吸凉气。
面前满是空白的试卷不忍直视。
我立刻投入到了车五富那样，找到了奋斗目标般的答题热情中去。
但我答不了他那么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