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无计可施的人才会对别人抱持期待。比如陷入中年危机的男人,工作平平,一事无成,夫妻关系紧张,健康每况愈下,他就会常常对自己儿子说——你一定要好生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讨个好老婆——而境遇越惨的父亲这种愿望就越为强烈。
由此说来,韦父对韦正毅完全没有任何期待。他在编剧行当已经做到了国内翘楚,下一步就该进军好莱坞了,不可谓不成功;妻子是个大美人,虽因工作缘由时常不在家,但夫妻亲密形同水鱼,不可谓不圆满;韦父本人身材匀称,每天还会定时去健身房锻炼一圈,不可谓不健康。他没有任何未曾实现的梦想或不能达到的愿景,不需要在儿子身上来寻找希望。
所以他对韦正毅的态度只有一个句话:
一人做事一人当,爱干什么就干嘛。
韦正毅看着车五富远去的背影,回想起父亲的教诲,只觉得十分后悔。当初状况远没有到达走投无路的地步,拿回小说的方法应该有很多种。他之所以开口求车五富,不过是放弃思考的懒惰在作祟。求人容易求己难,还没努力过就兀自选择了简单的道路,闹到这般地步也是上天在给予他惩罚吧。
但是,约定就是约定,乙方的容玉已经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作为甲方的他不能不支付报酬。
结论是,他决定要铤而走险一回。
用读书人的方式。
《孔乙己》里面是怎么说来着?
读书人的事儿,能算偷吗。那叫什么?那是……那是“拿”才对。
他只是想去把那本小说“拿”回来,物归原主。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韦正毅当了那么久的生活委员,说不定就是为了他能在今日监守自盗一把。
生活委员主要有三个职责,一是负责监督住校生的到校状况,二是负责检查寝室卫生,三是管理班费收支。第一学年由于没几个人住校,韦正毅充其量就是个财务。高二学期开始,住校生陡然增多,竟占到了全班80%以上,管着这么多人的韦正毅俨然变成了半个班长。
出入办公室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比如说——
“黄老师,这是本周的出勤记录表,您看一下。”
“黄老师,这是本月的寝室卫生分记录,您批示一下。”
“黄老师,这是这次活动的班费支出情况,您给确认一下。”
还有各种住校生引发的问题,也在他管辖范围内。总之隔三差五就能去一次班主任办公室。
这不,又来了。
“韦正毅,黄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刚从办公室回来的语文课代表向韦正毅传了话。
韦正毅是有备而去的。昨晚经过一番考虑后,他在内心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命名为“小黄书夺还计划”。
此处的“小黄书”单纯指颜色。
第一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需要充分利用跟黄老师讨论班级事务而在办公室驻留期间,留个心眼儿观察一下办公室的布置结构,特别是监控摄像头的死角。
办公室约有俩教室大小,桌子呈两个田字并排分布,中间留有过道,田字的每个小框里有四张办公桌,总共可以容纳三十二位教师。监控的位置……有一个正对着办公室大门的……在中间过道上还有等间距的三个广角监控。黄辞习的办公桌在内侧田字右下角的三号位,从监控里面应该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
第二步……
“正毅啊,我听说最近有住校的同学在熄灯后还顶着厕所灯看小说的,你知不知道这回事儿啊?”
这议题一出口,立马让韦正毅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收回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应付老师的提问上。
熄灯后看小说这事儿,有他的一份,外加做贼心虚。沐浴在黄辞习不怒自威的目光下,他的双腿开始不住地打颤。
韦正毅在班主任视线的盲区狠狠拧了大腿肉一把。
他确实有熄灯后看小说,但跟那些钻厕所的穷鬼可不一样,他是打着充电台灯看的。本着这般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韦正毅强行把自己从“熄灯后还顶着厕所灯看小说”的犯罪群体中排除了出去。
平复呼吸,对答如流。
“不是很清楚啊,老师。我每天都睡得挺早的。”韦正毅突然想起了车五富,又补了一句,“不过,我有次半夜起来上厕所,撞到车五富在里面背英语来着。”
“是吗。”班主任温柔地笑了一下,那表情与她平日的严肃形成了鲜明反差,看上去格外祥和。
此番说法,能稍微提升一下班主任对车五富的好感度吧。韦正毅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对挚友进行了补偿。
“你看看,这就是人家能考进年级前三十,而你们考不进去的原因。”在班主任心里,始终是认可车五富的实力的。
“老师教训的是。”韦正毅应和道。
突然,他脑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使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之前制定的拙劣计划绑上巨石,沉到北冰洋去了。
“小黄书夺还计划·改”
第一步与原计划相同,已经完成,关键的地方从第二步开始。
“这样吧,老师,我回头特别留意一下(熄灯后看小说)这事儿。如果有什么发现我再跟你报告。”
“那好。回去上课吧。”
韦正毅就像面对着皇上退朝一样,倒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祭坛已经准备好,关键是祭品哪儿找。
这场戏码需要一个祭祀道具和一个活祭。道具很容易弄到,一本盗版小说罢了,十块钱。活祭就麻烦了,虽然住校生里看小说的绝对不止十人,但韦正毅不是那种喜欢打小报告的角色,也不想随便得罪人。
因此,法令先行。
韦正毅回教室就宣布了“不准在熄灯后看小说”的命令。丑话说在前,也不怕别人怨他翻脸不认人。
而他清楚地知道,绝对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他这老虎是只病猫,从来没发过威。
是夜,寝室熄灯后,韦正毅开始在15班寝室中挨个执法。男生寝室熄灯后通常要再闹腾个十多分钟才能消停下来,这段时间串门是常态。
瞧瞧,第一间寝室就抓到了。
正在点着台灯看小说的家伙名叫孙熙,因长相酷似某摄影界明星同时名字还谐音,被人尊称为“冠熙哥”。
“哟,正义超人,还没睡啊。”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候了一声。
“睡不着,转转。“冠熙哥”在看什么书呢?”
“《诛仙》,最近挺火的。”
“拿来我看看呢。”
“喏。”
他天真无邪地把书递给韦正毅,韦正毅心怀不轨地接下来。
“我跟你说啊,这书牛逼得狠,好看极了。”
“知道知道……”韦正毅随意地翻着书页,《诛仙》他到底是看过的,所以他的关注重点不在书本,而在于要不要拿这本书开刀——封面华丽,装订工整,纸张细腻,一看就是正版书。
孙熙,为人随和,脾性温柔,说直白点儿就是个软柿子……
关键还长这么帅!不捏你捏谁!
韦正毅代表丑男联盟向“冠熙哥”砸下了正义的铁锤。
“没收了。”韦正毅转身要走。
孙熙连忙蹿起身拍住韦正毅肩膀,“唉唉,超人你干嘛啊?”
“我今天下午说得很清楚了吧!黄老师说了,‘熄灯后不准看小说’,你当我吹的耳边风吗?”
“哎呀,别这样啦,我们兄弟俩关系这么好。”孙熙比着兰花指一捻一捻地想把韦正毅死死抱住的小说拉出来,“放我一马嘛,我不看了还不成吗?”
“没门!令行禁止懂不懂?有冤找黄老师申去。”
“委员长!”
“娘希匹,叫蒋委员长都没用!”
就在他们争论时,寝室另一个人钻了出去,想必他是去通知其它寝室人防患于未然。韦正毅并没有阻止,他只需要抓到一个祭品就够了,犯不着搭上太多人,引来过多仇恨。
果然,所有寝室巡视完后,就抓到“冠熙哥”一个。这可真不是个吉利的外号,毕竟娱乐圈那么乱,被直播OOXX的也只有他一个。
次日,韦正毅把收缴到的战果上交给了班主任。
只不过交上去的是他花十块钱在租书店买的盗版《诛仙》。那本正版书事后还给了“冠熙哥”。
“老师,这是我昨天收缴到的小说。”此时的韦正毅颇有红胃兵的派头。
“这是没收的谁的?”
“‘冠熙’,哦不,是孙熙同学的。”
“嗯,回头我好好说说他。”黄辞习打开左手边从上往下数的第三个抽屉,把书扔进去,用钥匙锁上了。
整个过程都被韦正毅清清楚楚看在眼底,在抽屉里的物件中,他看到了封面泛黄的笔记本。
第二步——抛砖引玉,投石问路。
圆满地完成了。
“还有……老师,这是半学期来的出勤表,迟到早退的都在里面,已经写满了,换本新的给我吧。”韦正毅递过去另一个本子。
“成。”这个本子被收在了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
至此,第三步的前置工作,业已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