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正毅将行动时间定在了两天后周五的班会上。
在容玉尚未问他“老师怎么还不还她小说”之前,他必须把那小黄本拿到手。
至于车五富那边,冷战依然持续着。生活委员并非蒋委员长,不懂什么“攘外必先安内”,他只明白外部矛盾优先解决,自家兄弟回头商量。尽管闹矛盾期间,心里很不舒坦。
韦正毅在不太舒坦的日子里,终于捱到了周五。
这次班会的主题是总结半期考试的成败,调整后半学期的学习安排。车五富没填学号的事儿又被拉出来数落了一通。
韦正毅没心思去关注班主任的讲话,他的内心正挣扎于最后的思想斗争中——
等一会儿,当他站起来发言的时候,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即将实践的行为有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挟炸药以安世界的诺贝尔?在规则上是错误的?抑或在原则上是正确的?抛却这般无厘头的想法,将它转化为三个简单的问题吧——老师真的有没收学生私人物品的权利吗?将失物物归原主的偷窃算违法吗?遵守诺言的原则一定要遵守吗?
他的答案是:没有,不算,要。
所以他行动了。
首先是举手发言。
“黄老师。就我的统计看,前半期同学们的出勤状况实在不理想,经常迟到的人不在少数。俗话说得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连早起五分钟的毅力都没有,哪来的毅力去完成学业成就事业呢?”
这话冠冕堂皇到韦正毅自己都想吐。
但对老师来说很受用。
“嗯,说得好。”
话是好话,记迟到也是韦正毅分内之事,但他理应在课后跟老师悄悄商量。像这样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实在有些不近人情,免不了被迟到的同学记恨。
韦正毅虽清楚地明白这点,但他有即使被记恨也非得在班会上说出来的理由。
“你记得哪些同学迟到比较多吗?”
“这个……还真说不上来,我前几天把上半期的出勤表交给老师了不是?老师是放在办公室里了吧?”
“那你去我办公室把出勤表拿过来……钥匙拿着,右边第二个抽屉里。”
没错!就是此刻,他要的就是这么个机会——班主任不在办公室而要他拿钥匙去办公室取东西的时刻。
第三步——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至此成功。
韦正毅在七上八下的心脏鼓动中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钥匙。他迈开步子,如即将踏上战场的勇士一样走向了教师办公室。
开弓没有回头箭。
虽然他客观上有“只拿回出勤表,对小黄书视而不见”的选项,但主观上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思量着下周容玉就该问他小说拿没拿回来了,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韦正毅步入办公室,进门时的监控摄像头对着他虎视眈眈,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由于是上课时间,室内只有熙熙攘攘的几位教师,而在黄辞习座位附近则一个都没有,绝好的作案环境。
他坐到了黄辞习的椅子上,松软的海绵包裹过来,令他产生了短暂的放松感。他扫视了一下老师的桌面,两侧并排的小书架上,左侧是整齐划一的蓝色文件夹,右侧是花花绿绿的各色书籍——国外名著、文学杂志、心理学书籍、还有三本厚度足以当成武器的词典。在桌子的一角,有个算得上现代抽象艺术的人脸塑像在盯着他看,他跟它对上了视线,没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还是先办正事儿吧。
班主任丢给他那窜钥匙中,用以开抽屉的有大同小异的六把。
只能一把一把试了。钥匙们排着队轮X锁眼。
待到第四把钥匙上时,锁眼终于产生反应了。在它“啪”的一声呻吟后,抽屉被拉开了。
韦正毅打开的是右侧第二个抽屉,出勤表的所在。他在受命而来的理所当然中,肆无忌惮地翻着里面的东西。
“韦正毅?你在干什么呢?”
韦正毅心里一惊,手上缓缓停下动作,身子悠悠直起。不能慌、不能慌、不能慌……他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这三个字。
当他看清对方容貌时,心里叮叮咚咚地坠下了四个大字:穷途末路。
与坐着的他几乎处于平视状态的对象,是15班的数学老师,有着——全世界——这般霸气名字的中年男性。不过他的个头实在跟他牛逼哄哄的名字相去甚远,消瘦骨感的身躯上,顶着个小小的尖脑袋,身高跟某知名八零后作家是一个水平的。
即便外在条件属于三等残疾,他也是最强的。用“最强”来形容老师或许显得有些奇怪,但他就是最强的。全校将近五百名教师中,他是唯一获得过“全国模范教师”称号的人。这个称号只在每年的教室节,面向全国教师(包括大学教授)发放几百个。考虑到中国教师人口基数,不难想象这老师究竟有多厉害。
其他介绍都显得贫瘠了。
他的双眼漫不经心地斜视着韦正毅,但那睿智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般,将韦正毅整个曝光在了聚光灯下。
还好他先打开的是右边抽屉。如果是正在拿小说时被全老师逮到,他的眼睛没可能放过韦正毅显露出的任何蜘丝马迹。
韦正毅理直气壮地对答道:“黄老师开班会要用出勤表,让我过来拿。”
他暂时将容玉的黄色笔记本踢出了脑海,在整个思维中灌满了黄色出勤表(封面也是黄的)。不做到这程度,绝对不可能瞒过眼前这位智者。
全老师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下韦正毅右手边的抽屉,那确实是装教学记录的空间。接着,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直面向韦正毅的表情。
如果说黄辞习是15班最终boss的话,那全世界就是隐藏boss了。此时此刻,韦正毅生死攸关。
我只是来拿出勤表的。我只是来拿出勤表的。我只是来拿出勤表的。我只是来拿出勤表的。我只是来拿出勤表的……
韦正毅在富有节奏的心理暗示中,把自己都催眠了。
骗人先骗己。
全老师突然伸手捣了捣他的头。
“小伙子,半期没考好啊。明明最后个大题都做出来了,倒数第二题居然没做来?”
“啊,这个、这个真是惭愧。”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让韦正毅有点儿无所适从。
“你好像对那种类型的问题都不太擅长吧。回头你看我在办公室的时候过来,我单独给你讲讲。”
“谢、谢谢老师。”
“东西找到就快回教室呗,不耽误你了。”全老师走到韦正毅正对面的位置坐下,拿出教学日志开始写。
韦正毅陷入了深切的感动中。全老师连他错在哪儿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说要给他单独辅导,这种优待哪里找?但韦正毅不清楚的是,全老师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每个学生容易在什么地方犯错,知识点有那些欠缺,他都明白知晓。
包括容玉。
唯一让全老师全不挂心的,反而是数学成绩最好的车五富。高中程度的数学已经难不住他了,没什么好教的。
韦正毅在感激涕零中遵循着全老师的指示,找出出勤表,准备起身离开。
突然,他被自己藏在裤裆里的东西硌了一下。
这让他回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对啊,我不是来拿小说的吗?
韦正毅在意识里扇了自己两耳光,居然被全老师带走节奏,连本分都忘记了。
尽管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儿肯定违反了学生本分。
韦正毅瞟了一眼对面的全老师,他正专注于日志记录中;又斜了一眼监控,他的肩膀以下确实位于监控盲区。
那么,行动吧。
他的左手在上半身保持正直的情况下,极尽所能地伸长,勉为其难的够到了锁眼。幸运的是,第一把钥匙就给它打开了。韦正毅在心里欢呼了一阵——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他将藏在裤裆里热乎着笔记本飞快地掏出来,塞在了抽屉里,然后用左眼确认着目标的位置,右眼监视着办公室的情况,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容玉的笔记本。
奇怪,之前上交给老师的《诛仙》不在?老师把那书还给“冠熙哥”了?
当是时,另一个韦正毅熟悉的老师走进了办公室。
英语老师,刘敞亮。
他的座位是在韦正毅的左手方!
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韦正毅终于抓到了那个泛黄的笔记本。他安静而迅速地抽出笔记本,塞入怀中。为了藏匿本子,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宽大的外套。
在藏本子的同时,他用脚把抽屉轻轻抵了回去。
紧接着,刘敞亮老师走到了他面前。
“韦正毅?现在不正开班会呢?你在办公室做什么?”
“黄老师叫我来拿东西,现在就要回去了。”韦正毅在腋下夹住笔记本,左手拔出钥匙,右手带上出勤表,离开了舒适的椅子。
刘老师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差点儿把他夹着的笔记本拍掉在地。韦正毅肌肉一紧,惊出一身冷汗。
“英语要加把油啊,这次离及格又差3分。”
“是、是,下次努力,下次努力。”韦正毅惶恐地从老师身边退开。
当他终于走出办公室时,总算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
第四步——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有惊无险地达成了。
韦正毅携带着两份罪证,踩着欢快的步伐回到教室。
直到下课之时,他才把笔记本从怀里掏出来。
本子表面残留着余温,抚摸上去有股令人安心的暖意。
他对小说的内容十分好奇。
容玉曾经答应过他,拿回小说就给他看看的。他现在看看的话,不算违约吧。
随便看几页就是了。
他咽了咽口水,擎着本子的一角翻开了。
如同打开的是潘多拉魔盒。
这、这是!
他实在是过于震惊了。
令他震惊的不是本子上的内容,而是本子上根本没有内容!
只有单调的分格线一行行密集而孤独地重复着,他前后猛翻了一阵,别说汉字了,连个阿拉伯数字都没发现。
该不会自己在慌乱中把带过去的本子又拿回来了吧?
他一口气翻到了第一页,映入眼中的文字证明了他没有徒劳无功。这不是他带去那个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只有开头的几页有内容。
那是用流畅的行书写下的文字。韦正毅在作文的批复上经常能看到这字体——
黄辞习老师写的字。
“9月1日,上午,开班会,表彰曹爽同学。下午,教师年级大会,大扫除。”
“9月3日,下午,语文教研组研讨会。”
“9月4日,下午,开学考试出题任务分配会。”
……
笔记本上,条目清晰地记载着黄辞习老师在学校中的活动……日记?并不是,它上面的日期,并不是连续不断的。
而且连十天后的事情都写上去了。
这该不会是……黄老师的……
备忘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