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父出现在她面前时,连黄辞习都吃了一惊。
她还是头一次会见如此特别的学生家长。乍一看像个黑社会大哥,举手投足间却显露出颇具文化修养的气质。
尤其是外貌,出落得十分年轻。
“你是,韦正毅的哥哥?”黄辞习问。
“老师说笑了。”韦父在黄辞习为他准备的椅子上优雅地坐定,取下墨镜,插在了上衣口袋里,“我是韦正毅的父亲,亲生的。”
似乎每个听他介绍的人都会产生“韦正毅究竟是不是亲生?”的疑问,韦父先行解答了疑惑。
“我听韦正毅说你工作挺忙的,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
黄辞习礼节性地伸手。
韦父礼貌回握了一下。
“哪里哪里,我才要感谢老师对我家儿子这么上心。”
“韦正毅,你先下去吧,我跟你父亲单独聊聊。”黄辞习挥手唤韦正毅离开办公室。
韦正毅诺诺告退。
他看上去十分恐惧。黄辞习本以为他是因为惧怕其父亲,事实上,他只是害怕老爹在老师面前做出什么愚蠢行动而已。
考虑到办公室还有不少老师,为了韦正毅的名声,他们即将讨论的事儿不便张扬。黄辞习邀请道,“韦先生,我们到里屋去聊如何?”
“如此甚好。”
黄辞习口中的“里屋”,其实就是办公室旁的一个小型会议室,最多只能容纳十人。室内一角有饮水机,黄辞习尽地主之谊给韦父和自己各掌了一杯开水。
“韦先生,我想你大概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过来。”
“呼~~呼~~好烫好烫,”韦父用双手捧着杯子,小心谨慎地吹着,见老师朝他说话,立马接过了话茬,“啊,知道知道,那小子都交代清楚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韦先生,这事儿你必须引起相当程度的重视。学校虽说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但我们的主要工作仅仅是教书,关于育人的部分,更多需要你们家长的努力。孩子们从呱呱坠地开始就一直在你们的呵护中长大,家长与他们共度的时间,是我们这些老师无法比拟的,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家长对于孩子的言传身教相当重要……敢问韦先生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嗯……影像类的工作吧。”
黄辞习猜测是模特。
“这样啊。可能这是一个比较注重外貌表象的工作,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忽略了精神世界的建设。如果家长都觉得只要面皮好看便过得去,那孩子更加不会注意自己的品格修养。他们长大后行走于社会上,只会被人称为衣冠禽兽,觉着他道貌岸然。这是我们教育者所不愿看到的,所以,关于韦正毅偷东西……韦先生,你有在听吗?”
“这盆兰草都快养死了啊……哦哦,听着呢。”
黄辞习十分不快,敢情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啊。对孩子的教育漠不关心,难怪韦正毅这野孩子会有那么出格的行为。
“抱歉抱歉,”韦父双手合十道,“老师刚才那番话让我想起了当年读书的时候,甚为怀念呢。不由地出神了。”
胡说八道,这家伙刚才明明就在摆弄盆景来着。
“冒昧问一下,我儿子到底偷了什么东西呢?”
“我的备忘录。不过我想他八成是拿错了,他想要的应该是班上一位女同学写的小说。”
“哦?”韦父本已清楚来龙去脉,却装成了一副不知内情、饶有兴致的模样。“什么样的小说呢?”
“带有**内容的,寡廉鲜耻的小说。”
“老师知道他(我儿子)为什么想要这小说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之前我们班上有个叫车五富的优等生也来要过这本小说。”
黄辞习到现在都还很纳闷。容玉的小说至于有这样的吸引力吗?
“关于这方面,我倒是略知一二。”
“愿闻其详。”
“黄老师对‘三国’可熟悉?”
“还算了解。”
“我记得三国里有这么一出戏——(曹)操破白门楼,缚吕布张辽于帐下。布请降,愿效犬马之劳,辽不屈,慷慨就戮。论武矣,布固胜辽。然操亲解辽缚,授之以候,斩布。何故?”
韦父一席文言文,引得作为语文老师的黄辞习不由自主的用上了文言文对答。
“盖布失信,事奉丁原、董卓,皆叛其主。三姓家奴、二心逆臣,人所不容。”
“然曹操此人若何?‘挟天子以令诸侯’,非臣所为。”
“史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此言得之。”
“以吾见,布死辽生,固为其诚。布无诚,死不足惜。辽至诚,得威名广赫,江东小儿不夜啼。操弃布亲辽,盖英雄相惜,亦同道之谊。世知操奸,然鲜察其诚。操拥献帝,许以复汉,平定四方,终身奔劳。权倾朝野,历数十载,直至身殁,未有二心。一诺而鉴一生,此非诚,何以为诚?操故乖僻,行事无道,然得大义。君不闻青州军民,箪食壶浆,以迎操耳?”
“卿固得理,然所言为何?”
“吾子无义,行鸡鸣狗盗之事,皆为一诺。尝许以彼(容玉),物主奉还,遂差发小为助,功亏一篑,故此下策。吾已家法处置,还望尊师海涵。”
黄辞习算是明白了。一方面,她明白了韦正毅和车五富为什么执着于那本小说;另一方面,她也明白了韦父根本不是来商量如何教育韦正毅的。
而是来当说客的。
在黄辞习接近三十年的教育生涯中,什么家长没见过,胳膊肘往自家孩子拐的不在少数。那些家长多是出于无条件的溺爱,或是被孩子的演技蒙蔽了双眼,才会向着孩子说话。韦父显然比她知道的内情更多,在明察秋毫情况下,他不偏不倚地定性了孩子的行为,及时做出了教导,并在她跟前理直气壮、文采飞扬地拐了那么一胳膊。那架势,仿佛是在强调他孩子不应被批评,反而该受到表彰似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黄辞习纳闷着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你想让我怎么做?”
“是老师叫我过来的吧,不该老师告诉我怎么做吗?”
“总之,偷东西是不对的。”
“老师说的是,所以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那么……韦正毅的事儿就这样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黄辞习觉得差不多该说结束语了,这是她到目前为止结束得最快的一次家长面谈,“以后我们学校跟家长还得多多加强联系,共同为学生打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她站起身,准备跟韦父来个结束握手。
“这就完了?”韦父有些意犹未尽,他感觉素材收集得不够多。
“完了。”
“那我有话要跟老师说。”
韦正毅在办公室外面等着父亲跟老师聊完。
会议室门终于打开。那老家伙,出来的时候居然朝他比了个V字手。他是在里面把老师给打了一顿吗?
“我去把车开出来,你收拾收拾就下来啊,咱们爷俩出去吃顿好的。晚自习我已经给你请假了。”
“谁让你给我请的?唉,你站住!我不去,我不去的啊!”韦正毅对着人已不见的楼梯口干吼着。
“你家这老爸,有点儿厉害的啊。”黄辞习站在韦正毅身后挖苦道。
韦正毅回首,看到了黄辞习那副从未有人见过的表情。
她一脸无奈地哭笑不得。
老爹到底在里面干了啥啊!!!
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韦正毅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拐上了车。韦父开的是辆帕萨特,用他赚的第一桶金买的,至今已有六年了。他的资产早跟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消费水平却完全没有水涨船高,车不换就罢了,还时不时抱怨物价涨太快。简直是把“抠门”两字都印在额头上了。
但今天吹的什么风,竟把他爷俩儿吹到市内最高级的西餐厅里了?
“我说老爹,你小心肝受得了吗?这里看上去消费挺高的。”韦正毅附在韦父耳边小声提醒道。他在车里换上了韦母邮来的虎皮小背心套装,穿在餐厅里还算得体。
一位身穿燕尾服的帅气招待正领着他们走向座位。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熠熠闪耀的水晶吊灯和姿态各异的黄金装潢晃得韦正毅几乎睁不开眼。
“不怕,刷卡不觉得心疼。”
这话居然从为了五毛钱能跟卖菜大妈讨价还价五分钟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直让人无所适从。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入座了。
与其说是入座,不如说是“入定”了。父子俩一动不动地僵在座位上,相视无言。
该干什么呢?
招待把两份金镶边羊皮封的菜单递了过来。对了对了,点餐啊。
他们如同互相面对着镜子般,同步翻开菜单,接着同时傻眼——菜单上的字他们一个都认不出。怎么描述呢,单独的字母好像大多都认识,但连成词语就完全不明所以了。
韦父和韦正毅同时抬头,韦父开始朝儿子猛眨眼。
那是他们父子间交流特有的摩尔斯电码。
——怎么办,儿子?这好像不是英文啊,我一个词都看不懂。
——你能看懂就见鬼了,这是法语啊。
——你懂?那你点好了,我跟你点一样的。
——我懂个屁。问你老婆去,她肯定懂。
——那现在怎么办?
——随便点呗,总不会点到有毒的。
韦正毅扫视了一下菜单,只觉得每个菜名都长得好像一句话。按英语考试的经验,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
“两位先生,这后面有中文菜单。”站旁边等着点餐的招待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
韦正毅和韦父几乎想要一齐窜起身左右开弓各给那招待一巴掌——你TM倒是早点儿说啊!
翻到菜单后方,虽然菜名还是一段段不明所以的长句,但好歹能看出是什么食材了。
“我要这个‘黑森林中散发着荷叶清香……青蛙跳跳……自然风味烤牛排’。”韦正毅勉为其难地念出了那拗口的名字。
“那我点这个‘印度瑜伽朝圣三十日咖喱辣地中海风情焗龙虾’。”韦父流利地念出了明显比韦正毅那道菜更拗口的菜名。
“了解了。请问要喝什么红酒呢?”
韦父在红酒单上指了支五百多的。他虽念不出那红酒的名字,但感觉自己大大地奢侈了一把。
“容我告辞一会儿,请两位稍候。”招待行了礼后离开桌边。
“这格调是不是太高了点儿?我有点儿跟不上节奏啊。”韦正毅压低声音说。他左右环视了一圈,用餐的多是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成双成对地散发着丝毫不逊于水晶灯光芒的闪光弹。“为啥我要跟你个大老爷们儿来吃西餐啊?”
“就当长长见识嘛。”
“这顿饭少说也得吃出去一千多,老妈那边怎么交代?”
“她不会知道的,这是我写影评赚的外快。”
韦正毅总觉得事有蹊跷,他老爹这辈子从没这么大手笔花钱过,怎会突然转了性子?难道说……
“老爹,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要老实说啊。”
“臭小子,你在咒我得绝症是吧!”
“我可没说,你自己说的。”
“老子身体好着呢,说不定活得比你还久。”
你又是在咒我夭折么——韦正毅把这个想法压在嘴里,没说出来。
招待小哥用餐车推着一支红酒回来了。他如同展示拍卖品一样,将红酒的标签呈给父子俩看。韦父微微颔首,示意其开瓶,字虽看不懂,B还是要装的。
招待麻利地拔出了软木塞,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
韦正毅有点儿不爽。
——这酒是给我们喝的吧,他拿着闻个屁啊。
——白痴,人家那是在确认红酒坏没坏。
韦正毅脸红了,淡淡的酒红色。
之后,招待拿出了个U型的透明器具,将整瓶红酒倒了进去。
——这又是在干嘛?
——他这是在“醒酒”,存放时间长的红酒需要跟空气接触一会儿才好喝。
——我看你挺驾轻就熟的啊,经常自己偷偷来?
——哪有,我也是第一次,只不过事先做过功课而已。
品酒的步骤自不必说,西餐还有一套自己独特的上餐顺序。头盘、汤羹、副菜、主菜……韦正毅正处于成长期,食量较大,每道菜那么一丁点儿的量,吃得他意犹未尽。
意犹未尽的只是他的胃袋,他的舌头完全是兴味索然。西餐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怎么了,不好吃吗?你要不要尝尝我这咖喱味儿的虾子?还挺有特色的。”
在他人盘中取餐是十分不雅的行为。
韦正毅摇头,但不是因为上述原因。
“你也该说说了吧,到底为啥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
“嗯~~”韦父擦了擦嘴,“儿子记得今天是几号吗?”
“11月6号,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想想看。”
“我只知道上个周是重阳节,你不是已经给爷爷过了吗?”
“关爷爷什么事儿,你再想想?”
韦正毅陷入了思考中。老爹的生日是妇女节,老妈的生日是4月11,他自己的生日是青年节……虽然跟他关系不大,老爹老妈的结婚纪念日是建党节。
当下这日子有啥好纪念的。
“想不出来。”
“当当当当,答案就是——你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日子!”
……
……
……
韦正毅陷入了长达三秒的沉默状态。
“这种屁事儿除了你还有谁会记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