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小点儿声。”韦正毅声音不算大,韦父却过度紧张地对着他直竖食指。
四周没有任何人抱以围观的目光。
“小题大作。”韦正毅话带双关。
“等你当爸爸以后就明白了。当时我可是感动得都哭出来了哦。”
韦正毅没兴趣理会他是不是在胡扯,那遥远的0岁记忆在他大脑皮层里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他更好奇更想知道的,是今天父亲跟老师会面聊了些啥。
“话说你今儿在办公室到底做了什么?我看到咱们班主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人家可比你大了十多岁,你没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儿吧?”
“哦哦哦,说到这个,差点忘了。”韦父把手伸到背后,掏出件物什拍在了桌面。
韦正毅惊得下巴掉到了地上。
那是个封面泛黄的笔记本。
他畏畏缩缩地翻了一下,但见满目汉字,每隔几页还能看到几张画工精美的插图。
不作他想,这必然是容玉的小说。
“你、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跟你班主任老师要的呗。”
“胡扯!她怎么会轻易就给你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到这儿,韦父冷哼了一声,“明之以法。老师没收学生财物的行为,至少触犯了四条法律——《物权法》《教育法》《教师法》《未成年人保护法》。就你跟我说的情况来看,她可能还违反了《宪法》第四十八条‘禁止用任何方法对公民进行侮辱、诽谤和诬告陷害’……啊,你放心,我当时说得很委婉,不用担心老师回头给你穿小鞋。”
韦正毅听得整个人都懵了。
用法律来威胁老师,站在学生角度是不可想象的。但对家长来说是另一码事儿,要是孩子真在学校受了什么侵害,拿起法律武器对抗是正道。
可韦正毅是学生。在他看来,父亲做的事儿不过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在老师面前更加难堪……这老家伙太过率性而为,完全不曾考虑过他的感受,这次是,那次是,之前也是,好多好多年前全都是……
但是,他成功了。
韦正毅费劲心思也没能达成的事儿,他动动嘴皮就做到了;韦正毅心急火燎也够不着的东西,他大手一挥就拿到了;韦正毅绞尽脑汁也说不服的对象,他三言两语就驳倒了。
他想要跟班花结婚,就做到了;想要脱离贫困,也做到了;想要成为编剧,还是做到了。在他面前,一切困难险阻都像是纸糊的窗户般,一捅就破。
哪怕这困难是孩子带来的也一样。
他真的,想要这样一个孩子吗?
像韦正毅这样,平凡的、没有才能的、连外貌都不出彩的孩子?通过养育这样的孩子,来给自己的人生稍微增加一点难度吗?
明明就算养成了,对他来说也毫无裨益。他的家产,足够他滋滋润润地用到五百岁。
韦正毅的确是幸运的。他大概是韦父脑子里搭错了某根筋,才会决定在十八岁这青春风华年纪留下他,开始做起了名为“人父”的漫长任务。对韦正毅而言,韦父是无所不能的父亲。上能托他脚踩喜马拉雅山峰顶,下能送他手摸马里亚纳海沟底。他曾需要的所有,父亲都给过他了。
物质上的,全都有。
精神上的,安慰也好、赞扬也好、陪伴也好、责怪也好……都有,都有。
唯独一样没有。
就是——
期待。
终于,韦正毅活过十七个年岁了。就像所有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一样,他也开始考虑起那个麻烦的问题——他将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车五富的答案是: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迎娶白富美(文心彤)。
曹爽的答案是:混个毕业证,当个小白脸。
容玉的答案是:成为小说家。
而他韦正毅找不到答案。他既没有特别热衷的事物,也没有十分钟情的女孩儿,更没有家庭经济的压力。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儿。
但他什么都想不出来,也没有人替他想。
他好像什么都会点儿,但什么都不擅长。
他感觉到迷惘。
“这小说我刚才在车上大概看了一下,文笔还成,不过她真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还得多学学。你拿去还给她吧。”韦父将笔记本推到了韦正毅面前。
他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呢?
谢谢?
不对……在他胸中澎湃着的感情绝不是感谢。
父亲总是那么嘻嘻哈哈地笑着,就把所有事儿都解决妥当了。
就像在夸耀着他的全能般。
就像在嘲笑着他的无能般。
他要这样的儿子来做什么呢?
无非是为了衬托他有多厉害罢了!
韦正毅将所有澎湃的感情汇成了一句话,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我最讨厌爸爸了!”
周围的顾客这回终于受惊了,纷纷探头来看。
处于暴风中心的韦父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状态。
“嗯~~~我懂的我懂的,这就是你们年轻人所谓的‘傲娇’,那种感觉?”
韦正毅回答他的方式是拍下刀叉,愤然离席。
韦父终于冷下脸来。
“韦正毅,你去哪儿?”
韦正毅在一片光鲜艳丽的诧异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先生,出了什么问题吗?”在附近陪侍的招待立马赶到韦父身边询问。
“没事儿没事儿,你下去吧。”韦父抚着心口,平复了突如其来的愤怒。
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临的。
太过杰出的父亲和十分平凡的儿子,其中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矛盾来源无非两个字——比较。
只要别人知道了韦正毅是他儿子,难免会拿两人比一比。单单是外貌,已经被比得面目全非了。如果再算上才能、功绩、成就,难以想象韦正毅会被打击到什么地步。
韦父作为影视圈大佬却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不是因为他低调做人保持神秘;家产万贯却生活简朴,不是因为他不懂享受。他只是想要身体力行,全力以赴地告诉儿子一件事——
他和他是一样的,都是普通人。
虽然旁人不知他真实身份,不会拿他们父子比较,但难免韦正毅自己想要跟父亲比。
韦父能够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天高任鸟飞”。
他绝不强求儿子按他规划的任何人生道路前进。只要是儿子喜欢的事物,他都全力支持他去做——他喜欢画画,就送他上最好的绘画班;他喜欢弹琴,买给他的三角架钢琴至今躺在仓库里积灰;他喜欢书法,韦父还专门拜托当地的书法协会大师收他为徒……
总有一天,当韦正毅见过的东西足够多,看到的世界足够大时,他将不会再把眼界停留在这小小的角落——只有父亲与他的一隅。他会有更加远大的目标,去追求更加广阔的世界。
但是,韦父失算了。
有种迷信的说法:命里缺什么,就在名字里补什么。
韦正毅的个性里,缺乏名为“毅力”的元素。这问题被他的名字卜数只偶地指出,却没能鬼使神差地补偿回来。
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情,浅尝辄止。没有人强求他必须到达什么程度,取得什么目标,他只要觉得厌了,便会抛下。所以他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会。任何技能,如果不专注到一定深度的话,是永远无法触类旁通的。
他没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眺望远方,只能躲在巨人的阴影里暗自神伤。
韦父感到了后悔。
他明明发过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后悔,不会回头伤感。
为了实践这个誓言,他无论何事都会拼尽全力去做,无论什么目标都实现了,无论什么梦想都完成了。
但他还是后悔了。
他想起了那双在自己眼前画画的小手、弹琴的小手、写字的小手……如果他能在它停滞不前时适当地拍打它一下,命令它给自己拿个第一名回来看看的话。如今的儿子,会不会截然不同呢?
韦父轻轻端起了桌上的红酒杯。
又看了看韦正毅桌上那杯。三分之一盏,一口没动。
明明只要喝一口就能明白的。
他将那暗红的液体渡入口中,用舌头轮转起来。
苦涩的口感在舌尖缠绕,葡萄的风味在齿间流淌,红酒的芬芳在鼻腔萦绕——这是成年人才能懂的味道。
若儿子喝下去的话,想必会吐着舌头,直叫难喝。
这就对了。
他会明白,父亲所处的位置,不过如此——
都是些优雅而拼命划水的白天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