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我的学校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某一年历史悠久的艺术部陷入只有成员二名的窘境。二年生的部长千绘琉璃是十年难得一见的逸才,二年间在国内大赛获奖无数,甚至传言会出国深造。可是身为唯一接班人的一年生部员,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庸才,他为自己的无能而终日闷闷不乐。两人在铺满画像尘埃的艺术部室里,相安无事地度过每一天。
可是,如同被诅咒的一天到来了。毕业考试当天,千绘琉璃的作品用干净的白布安放在艺术部室的中央,静谧的空气仿佛时光停止一般,凝固住阳光里的尘埃。少年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渗透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握在手里的漆油桶让人不敢接近,因为备受期待的作品就在他的眼前。很快处女的面纱被掀开,从未亲眼见过作品的人都能从少年惊讶的神色中感受到作品所带来的冲击。少年将手伸入黑色的油漆中,脸上挂着如同孩童般天真快乐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这副尚未面世的作品抹杀在黑暗中,不留一丝空白。只是一瞬间,世界开始炸裂,饱含着愤怒、嫉妒和悲伤的大手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少年却一直在笑,就像这是两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天。
以上。听完上面的故事,你有什么感觉。
“什么都没有”。我放下手里的咖啡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的街景。明明是黄昏时分,但外面依旧光线十足,来往的车辆缓缓驶过,尽量谦让刚刚放学通过马路的小学生。
“那么,我换个说法吧。你为什么要破坏自己部长的作品,曾经的艺术部部员,小木佐右君?”
我用调匙缓缓搅拌温热的咖啡。这家T·Lou咖啡店对情侣来说,是个可以安静聊天的地方。可惜坐在我对面的女性,却是来调查我的实习记者,安惠理。
“嗯,平庸无能的我,再也无法忍受才华横溢的部长迈进灿烂人生,于是狠下毒手,摧毁部长引以为豪的杰作。。吧?!”。
我板着脸作出认真的答复。
“驳回”。
“。。。”
“好吧。其实是我向部长表白之后,被拒绝了,所以怀恨在心”。
“驳回”。
“为什么?”
“我所认识的小木佐右不会因为这么单纯的心理动机而去犯罪的”。
与头脑明晰、学业优秀,而且深受全校学生尊敬的美少女部长一起度过两年社团生活的“我”,到底为了什么要去破坏部长的作品啊,有人知道的话,请务必电话告诉我。
随着心理的动荡,我辛苦摆出来的正经表情也开始崩坏了。
“喂,你又开始摆出一副蠢货模样了。小木佐右可是一个无时无刻都是‘俺是征服世界的王’的表情哦”。
原来“我”不仅是喜欢无缘无故破坏部长作品的变态,而且还是个中二病患者啊。不过也难怪安藤惠理对于我的这副模样产生厌恶感的。离事故发生到现在,刚好是1个月。大病初愈之后,脸色依然苍白,头发乱蓬蓬的,就算是面谈我也只是在白T恤外面套了一件格子衬衫。毕竟呆在室内时间很长,而且我只有在公寓里的几套衣服和存折里少得可怜的余额。
答应安惠理的调查,与其说是想从自己所做过的事情里寻回记忆,倒不如说配合她的调查能得到一小笔报酬来得更加现实。我对过去的“我”不抱有兴趣是真实的,但也并不抗拒。可是你要说,我十分热衷于寻回记忆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安惠理的口中的“我”在高中时代似乎是一个相当糟糕的败类。除了刚才所说的“艺术部事件”之外,“我”还做了不少恶劣的事情。
不过,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在人缘方面十分失败。毕竟在住院期间,所谓的失忆之前的家人、恋人甚至类似于朋友的人物都没有出现过。很难想象到底要做多少坏事才能被人孤立到这种地步。
“征服世界的话,暂时饶了我吧,我的体力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啊。”
以前的我真的是那么精力充沛的吗,如同人生的空白期一般的1个月,我的体能似乎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如今单单从大学附近的公寓到这家镇中心咖啡馆,我已经消耗掉了一天只能一顿的饭食。
“那好吧,反正也没多大关系。确认了你确实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这也算是一个收获。那么我的调查差不多可以到正式开展的阶段了。”
“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
我的表情应该相当愕然吧。
“虽然这话由我说有点奇怪。但是明明只需要询问凶手就可以直接知道事件原委的简单调查,却因为事件凶手,忽然遭遇事故导致失忆,从而让调查陷入泥沼状态,这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吗”。
“。。。”
安惠理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提问,而是埋头在黑色封皮的小记事本里速写着什么。从我的角度看,字体是颠倒的,但明显能看出子行开头写着1、2、3。。。这种备忘录的序号。从她书写的习惯可以看得出,她是那种笔记,喜欢事先标定相应的行数和符号,然后把脑袋里想到的东西一一卷抄下来的类型。那么等到她由目前的1,写到白纸最后一行10之前,似乎还要等一段时间。
百无聊赖,我抬手跟吧台清洗杯具的侍应续了一杯蓝带。我对咖啡这种绅士饮料并不感冒,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对应当时的心情和环境去选择合适口感、浓度的咖啡。挑选蓝带的原因,只不过是配合这家灯光昏沉,用棕木为装横基调的咖啡馆气氛而已。不管以前的我是怎样的,现在的我是一个绝对的从众主义者。
多数并不一定是正确,但少数的话即使是正确也是没有用的。这个是我,小木佐右重获新生之后的人生格言。因为这个社会上存在着绝大多数的事情并非由正确与否的伦理观所影响,而是判断事情结局的个体是否属于多数所决定的。譬如有一天,街上的人忽然都不穿衣服,那么我也会义不容辞地脱下身上最后一条内裤,而不是去争论穿衣服才是正确的。
飘远的思绪从安惠理一个细微的呻吟回到我的身上。我托着下巴,不以为然地观察这个自称认识以前的我的少女。她出现的时候,是我从昏迷状态醒过来的第二天,当时的衣着跟现在一模一样。灰棕色横纹的猎帽,瘦削的身体塞在稍微有点大的卡其色竖领风衣里。但是她晶莹剔透的白皙皮肤以及无表情时的冷峻气质搭配这套服装可以说是可爱的装束时,难免给人一种大人模仿小孩玩侦探游戏的感觉。
“哈啾”。
感冒了吗?因为仅仅是入秋,所以室内并没有开暖气。不过安惠理丝毫不在意,任凭鼻涕在鼻孔里伸缩进出。
真恶心啊。我拿出手帕,伸手捂住她的鼻子说道:
“捏一下”。她配合地抹掉了恶心的根源。偶然地我发现了她右手手指已经通红,而中指有着一个明显的老茧。可以看得出她是比起电脑码字,更习惯用笔书写的人。
明明只过了五分钟,但是对于等待方的我来说,却是十分漫长。安惠理总算从白纸的亲吻中抽脱出来向我展示她刚才的笔录。
“这是我从报社企划出来之后,针对二〇一二年六月十九日海广高艺术部事件真相的调查进度表。”
我接过她的笔记,因为事故受伤的脑袋依然隐隐作痛,所以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下,不过对于我而言,它却有着十分庞大的信息量。
1.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五日,天才漫画家千绘琉璃以处女作《遗失的作品》在日本正式出道;
2.二〇一五年八月三十日上午9时15分左右,报社例会上,总编辑决定在十月中刊刊登一篇关于千绘琉璃的报道。当天,我向总编辑申请《海广高艺术部事件真相》的调查请求,得到了许可;
3.二〇一五年九月一日晚上10时,让妈妈从乡下寄出来的海广高校友通讯录果然派上用场。十分幸运当年艺术部事件的嫌犯,小木佐右家的联系方式没有改变。而且还从他家人的口中得知他考进了上南大学滨海校区。
4.二〇一五年九月三日下午2时左右,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得到报社外出调查许可和预算,出发到滨海市(晕车感觉好恶心)。
5.二〇一五年九月五日,花了两天时间,总算调查到小木佐右的住处以及他在读上南大学市研专业二年级。但是他所在的班级和社团都说,小木佐右在8月份突然办理休学申请,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6.二〇一五年九月六日下午5时30分。决定再打电话去小木佐右家,还有去他现在居住的公寓调查。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收获了有力的成果。第一、电话里小木佐右的家人似乎并不关注他本人的动向,与其说是信任,更接近于放任的感觉。不过休学的事情似乎有好好向家里报告过;第二、从小木佐右公寓门口的邮箱发现滨海日报,从他按部就班地办理退学,却没有退订当地报纸的线索分析,说明他休学的原因并不是紧急发生的事件所导致,同时没有离开滨海市的打算;
7.二〇一五年九月十日上午10时05分,这家hellowork甜品店的招牌闪电泡芙真的超级美味。到达滨海市已经第七天了,小木佐右完全没有回来过公寓的迹象。从图书馆借阅了7月至10月的本地报纸,除了几宗老年人失踪事件之外,并没有发现类似于发现青年大学生尸体的报道;
8.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一日晚上11时33分,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向报社汇报了这几天的调查结果之后,决定从上南大学切入调查小木佐右的人际关系。
9.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三日,调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小木佐右的公寓邮箱收到了一封催收治疗费用的缴费单。发出地址是:上南大学附属第一综合医院。
10.二〇一五年九月十四日,调查至今,终于成功与调查对象小木佐右接触。但他并没有认出我来。原以为大概只是我比他低一年级的缘故,所以没有认出我是他在海广高的师妹。但是他的主诊医生说,小木佐右因7月中旬的事故,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事故前的记忆全部都忘记了,不过好像不知道储存在大脑哪里的知识、日常认知能力、智力都没有受到影响。
11.二〇一五年九月十六日(今日),与出院后的小木佐右首次正式会面。获得了他确实失去了记忆或者是一个极其擅长表情谎言的家伙的信息。
总结:目前从嫌犯本人的口中获得第一手资料的可能性十分之低。后面的调查方向需要从小木佐右的日常数据入手,一边调查,一边帮助他恢复记忆。
这种资料就这么简单地给我看没问题吗。望着洋洋得意的安惠理,我哭笑不得地把记事本放在餐桌上,啜一口咖啡润一下喉咙。忽略掉安惠理在法律灰色地带肆意翻看我的邮件,她所整理的调查进度表里有着许多让我产生违和感的地方。但是由于头疼的缘故,我仅仅提出了几个明显的信息。
第一,事件里提到千绘琉璃部长的作品是油画,为什么在今年却是以漫画家的身份出道;第二,安惠理口中的我,明明是现行犯,破坏了千绘琉璃的作品,并且当场被人捉捕。可是调查进度表中,我的身份却转变成了“嫌犯”;可令我最头疼的是第三,结合9、10两条调查,可以知道我是8月中旬因事故入院治疗的,但为什么医疗缴费单偏偏在9月13日这个日期才寄到我的公寓呢。
上面的第三点,直觉告诉我里面或许会牵扯到一些非常麻烦事件当中,而我现在的目的仅仅是配合安惠理尽快解决所谓的“海广高艺术部事件”获得足以缓解我目前拘谨的生活状态的报酬而已。
因此,我大脑自动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疑问,直奔主题地向她询问第一、第二点问题。
“你说话太快了,重复一遍你的问题,我要写下来”。
安惠理嘟着嘴唇抗议。
“。。。”
像她这种不择手段故意卖萌的行为真是可耻啊。明明我的体力条就快见底了,还一个劲地增加我的工作量。
“我想问的是,千绘琉璃在高中毕业之后为什么没有成为油画家而是改行画漫画了;还有你明明叫我坦白为何要破坏千绘琉璃的作品吧,应该是在确定了我是犯人的前提才对。那么调查进度表里又把我称作‘嫌犯’呢,是否存在着什么原因?”
安惠理又把脑袋贴到餐桌上,我又开始听到一阵松鼠吃核桃的簌簌声。哎,又要等上五分钟吗。。。我保持着单手托下巴的姿势,强人所难地运转一下罢工了两个月的大脑。先不管第一个问题,其实问题二我是有点头绪的。我的意识好像化成了一个透明的灵魂状态,出现在幻想里的海广高艺术部室里。那是事件已经发展到白热化的地步了,我是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角度,也即是在刚进门口的地方望向艺术部室的中央位置。这间单纯把普通教室当成艺术部室用途的房间,从门口的地方到中央的位置有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安惠理口中拿着油桶突然出现的少年已经站在掀开白布的作品前。但是从我们的角度只是看到画板的背面和少年4/3的侧脸。想必那是一副超乎我们想象的作品,因为少年的神情先是无比的惊愕,然后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漆黑的右手如同要轻抚心爱的女生一般,让那副未曾来得及给世界送上一声啼哭的“惊世之作”送回了黑夜的襁褓里。
我们只看到了这些而已。那么问题来了,少年抹杀的那副作品到底是不是千绘琉璃的作品呢。在场的所有人只不过看到他将一张画板上的宣纸涂黑罢了,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那就是千绘琉璃的作品。不过如果能看到千绘琉璃现在的反应的话,至少能能知道作品的主人到底是不是她。。。咦,我的身体忽然悬空漂浮了起来?!我好像被一股力量拉着我头顶的发端吊升起来。
“。。。小木佐右君!真是的,在接受访问的时候睡着,实在是太失礼了。”
“真的非常抱歉,可能是太累了。”
我脸红耳赤的低头道歉。不过脑袋已经没那么晕痛了,只是头顶连接发根的头皮有点刺痛。她不会一边拉着我的呆毛一边叫醒我吧。
“哼。。那好吧。今天的调查就到这里了。我们明天就去上南大学吧,记得别迟到哦,上午10时,地点B集中。”
“嘿呵”。
安惠理像小孩一样从座椅上跳下来。站起来看的话,大致身高在1.55~1.60之间吧,在女生当中算是中等身高吧。
“喂,刚才的问题,还有地点B是什么鬼啊。”
“问一”。
娇小的安惠理转过身伸出一根手指在鼻子前。
“千绘琉璃在艺术部事件之后,就不再画油画了。先是拒绝了法国大师的邀请,然后跑去了日本学漫画”。
“问二”。
那是世界和平的手势吧。
“证据不足是原因之一。另外最关键的唯一受害人,完全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
“最后,地点B就是你所属的大学社团哦。拜拜”。
安惠理背过身摆摆手渐渐远离了我的视野。可能在昏沉的路灯和有点凄凉的秋风衬托下吧,她的背影十分有侦探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