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两种选择——杀或不杀。”
“结界只能短时间困住它们,消磨的却是你的精神与意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长久地维持一定程度以上的集中与专注力,一旦你精神松动,垮台,拟态也会脱困。到时候,虽然我们有反手之力,但暴雨天气短时间没有解除,我们的处境可能变得相当危险。如果你选择杀——在「结界」内部施加压力,以无形的力量挤压里面的事物,那样事物的形体也会受到破坏,这是主动杀法;如果你一直困住他们,等到烈阳来临,他们也会被灼烧杀灭,这是被动杀法。”
“……反而言之?”
“如果在结界内部构筑另外一股清洁的力量,消退他们那股增长的欲望、虚无的强大感,唤回他们的自我意识。这是不杀法。”
我稍加思考,却发现所谓的不杀法存在着决定性问题。
“如果我是因为杀了变成拟态的同伴心生愧疚,如果我是杀了变成拟态的无辜人类抱歉不已,心中逃避之下构筑了这个精神世界——也就证明,变成拟态的人是无法恢复自我意识的——不然救世主不可能杀死他们,而不想办法救他们。换言之,不杀法无法成功。”
祁语没有直言否认我说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她只是说:“我认为,从人类完全接受拟态,成为拟态的那刻开始,人类所谓的自我意识就没有了,只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空虚感,想要吞食人类,填满肚子;或者变得无上强壮,无人可敌。感受过那股力量的你应该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我沉默片刻。
那股欢愉的感觉,强大得几乎忘记是谁、是什么的感受,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精神意志,让人什么也不在乎。
“可是我还是想起了自己是谁。”我还抱着一份希望。
毕竟我们都曾经活过。
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杀害同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所以你有选择,尝试一番。”祁语道,“这是你的世界。”
看着那些咆哮的怪物,在玻璃槽中不断冲撞的蛇形生物,我默默道歉,开始幻想自己构造形成的结界当中存在着一股神奇的清洁人心、坚定信念的气氛。
“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几件事。第一,拟态有原生拟态与变身拟态之分,从没有听说过哪个拟态抛弃自我的身份变成人。第二,你、我都是特殊的,在我们身上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神力,我们能够抵抗拟态的意志,甚至可以选择徘徊在拟态和人类之间。一般人,没有神力的普通人,从没有一例能从变身拟态恢复成以前的模样。有人认为,是一旦成为拟态就不再拥有自我的意识;也有人认为,成为拟态之后,自我的意识形态发生改变,它们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人类的事实,把自己当成拟态,又怎么会希望变成人?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看清另外一个人脑海之下的意识,所以,两方观点谁也无法证明。”
祁语的话提醒了我。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清醒的意识,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面想的是什么。但是,没有的东西我可以创造!”
“……你的想法很好。”祁语赞叹,转而却道,“不过——你的精神强度能平均稳定地压住底下那些可怜的孩子同时,创造出精度很高的心理识别机器吗?”
我看了祁语一眼。
“这算是激将法吗?”
祁语不说话。
接下来的一分钟,我保持了静默与沉思。
如我之前所说,幻想成真,具现化的能力需要强大的集中力与专注力,既定存在的事物比如玻璃槽、茶杯这种很好创造,但有一定强度、不符合科学依据甚至基本上不可能存在现实世界中的东西却需要设定精度与具体形象,颇费一番功夫。
在创造出语言翻译器与心理读写器的时候,我有一刹那觉得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我身上抽离,大脑一片空白,眼睛发黑发蒙,我听到黑色的视野中不断发出玻璃炸裂的声音,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快速穿梭的声音,厚重的雨声,以及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不了的叽里咕噜聒噪喊叫的声音——我立时意识到不妙:幻想的力度太大,稳定的精神崩溃,拟态全部脱困了。
紧接着,轻柔的感觉扶在肩上。
沙哑轻柔的语调让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人。
“站稳了。”
热度开始飙升。
“没有丢掉眼镜倒是正确的抉择。”
眼镜架在鼻梁上,我逐渐又看清了东西。
——暴雨没有停止,在窗边,却有一束极亮的光辉从地而起,划开一道光线,光线之下,雨水蒸发,跳跃离开,无数的蛇形拟态从墙上、空中纷纷掉落在地,身躯扭动,黑色的皮肤破损露出粉色的肌肉、纵横交错的肌理,黑绿色的体液。
“看到了吗?他们的形体已经不是人了。”
我默然,看着没有被那股炙热的光线灼烧到的蛇形拟态又从其他的地方攀爬着准备上来,拿起了手中的两样东西。
语言翻译器,是一个小小的电子平板。
事实上,拟态从来没有停止过嘶吼、叽里咕噜的叫声。
所以,当我点开语言翻译器的时候,它回应了我,电子屏幕上如此显现着:
【我是最强的……
我是最强的!……
……饿!
饿了!……
想吃……
好吃!好吃!】
我惊异地看着屏幕:一个是因为它们虽然吼声不一样,叽里咕噜的,但在同一时间,翻译出来的台词却是惊人的一致;另一个是因为……好吃?他们在吃什么?
我重新看向底下。
那些被灼烧的蛇形拟态相互交缠,攀爬在一起,向着完好的拟态蠕动,不一会儿,他们相互缠绵,居然开始了互相吞食。
撕扯肌肉的声音,咀嚼骨骼的声音,蠕动的肉块们越来越靠拢,越来越聚集,体型逐渐增大,异化,无数的头颅变成人类的脸,蛇类的眼睛,无数的黑色长条状的触手,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个体,这又是一个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怪物,令人可怕的怪物。怪物们伸着头颅嚎叫着,在地上滚动,摧毁早已混乱的花园。
我不觉收回了视线。
祁语的声音还是很淡:“同类相食!就连禽兽也很难做得出来。”她的表情却散发出某种不属于此刻她身上的热度。
然而那股热度对怪物造成的伤害却越来越小。
怪物仍在尖叫,暴雨交加,势力反而变得越来越大。
我想要创造出一个无坚不摧的结界。不知道是因为创造过度还是在怪物之下,我的精神始终难以集中,结界不到一秒就被怪物冲散打破。
“消耗过度,我建议你短时间不要再凭空创造了。用心理读写器听听它在说什么。”
我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朝着怪物挥去。
在我的想象当中,这把剑能够撕开现实与梦境的障壁,显现出别人的心声,以文字的形式浮现在空中。
而后,祁语与我都看见了这怪物的心声。
【我是最强的……
最强的!……
……饿!
好饿!……
想吃……
那两个人!
特殊的!
光!
吃!吃!】
每一个头颅,每一条扭动的触手都在发声,不同的形体组成的同一个怪物,他们的心声居然达到了惊人的一致。同他们叫喊的声音也惊人的一致。
我再挥。
仍是和上面一致的台词。
我再创造平和安详的结界,希望能让它们回归,希望他们的心声能改变。
迎来的只是怪物的怒吼。
我这样的动作甚至触怒了怪物,巨大的触手蠕动着,想要从底下爬上来,摇晃着地基,地面不稳,我几乎要摔倒在地。
祁语扶住我的身躯:“看来不用再试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的模样已经显现。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恢复了。而原因……两者皆有。因为被填充了同样的心智,他们以同样的心理发声,因为完全成为了拟态,他们都不再是人。”
“所以,只能杀了他们?”
“如果这些可怜的孩子不死,大楼会在它的摇晃之下倒塌。我能以热度杀灭拟态,却没有信心能在倒塌的大楼之下活下来。”祁语坦言,“更重要的是,你应该知道,他们杀过的人不止你我两人这样的数目。”
“……我明白。”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遇到选择的时候。
有的时候,幸福就如同抢板凳的游戏。你得到了,别人就没办法获得。
现在不是拟态死,就是我们死。
我们目前的选择就是这个。
难道是因为同类相杀的惭愧与痛苦?或者说,残存于心底的曾经犯下的过错?内心一阵阵抽痛。
我不由地开始想:真实的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现在是发傻发呆的时候吗?
“既然明白就不要摆出那副脸色。”祁语忽然看向我,“不忍?痛苦?你要搞清楚,现在是由你选择杀还是不杀的时候吗?再不动手,我们连生存的机会也没有了。”
拟态的怪物忽然停了下来。
我看到祁语迎着窗口走去。
巨大的怪物就像受到刺激一样猛然跳了起来,黑色的触手挥动,暴雨交加,电闪雷鸣,光辉之下,无数的头颅发出同一个声音。
那声音好像在说:吃了她!
我才猛然发觉,我没有注意祁语的心思。
我一直以为到现在为止,都是我在掌控局面。
事实上,同类相食的惨景,无法拯救同伴的愧疚在祁语那个心理医生来说又是怎样的呢?
我只听到祁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