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前的人,身穿黑袍兜帽,完全遮蔽自己的身形,不要说能认出他是谁,连他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可我就是知道,她是谁。
——在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泪水模糊视线,心脏剧烈跳动。
祁语的手已无法拉住我。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她身前,与她相距一米。
相比一般人,她高大许多,甚至比我高了一个头。这个身形,却是能正好抱住我,抚摸我脑袋的高度。
然而,这个时候,她没有抱我,更没有抚摸我。
她只是呆立于大海之前,如同岩石一般,冰冷坚毅,毫无情感,即便再汹涌的潮水也能抵挡。
“妈!”我却叫出了心中的话,希望能唤回她。
黑袍人揭下兜帽,露出了我曾经在相片上看到的那个略显沧桑却温柔的面容。
泪水再度涌出。
那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身体记忆。
真的是母亲,是她的脸。
“你不应该来的。”她说出的话却不复印象中的温柔,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无机质。
“……”被那股冰冷袭击,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切都在往记忆中的方向进行,我真的能改变曾经发生的事情吗?
祁语却替我回答了:“不,我们必须来。”
她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母亲,声音也散发着无机质的冰冷意味,我听得懂底下的深意,那是义无反顾。
她握着我的手,手中的力量大得出奇。仿佛只要用的力气越大,我的心也会越坚毅。
母亲缓缓转身看了祁语一眼,并不意外祁语出现在这里,她只是有些无法理解:“必须?不。你们还有其他选择,我给了你们选择的机会。”
祁语接着母亲的话说了下去:“选择按照你安排的剧本,忘记过去,当一个看似机警的大侦探,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安心地活在人世间吗?”
“这不好吗?”母亲垂眼说,“比起面对变身成为怪物的母亲,比起去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比起面对他人的质疑、重担与压力,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安心地活在世界的角落,不好吗?这可是一个母亲知道的最温柔的生存方式。”
祁语摇头:“但是,这不是他的期待,也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不然,我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相对。——对吧?”
祁语看向我,第一次喊出了我的名字。
“一凡,你是要成为救世主的。对吧?”
母亲也望向了我:“这就是你的期待吗?”
她的眼睛仿佛拟态怪物一般,冒出了猩红的光芒,闪耀得吓人。
望着两个人灼灼的目光,我知道,这就是精神世界中最后的一关,相互对立的观点,重现的对立,最后的选择。
长期与拟态呆在一起,与拟态产生感情,并非被拟态侵蚀、占据身心,在意外中接触、感受到拟态的力量,反杀拟态,获得了超人的力量,自愿选择站在拟态的一侧,成为拟态三天王……这就是母亲。
尽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选择站在了拟态一侧,但母亲的确变成了怪物。
她的身体在激烈的感情之下异化变形,从那能遮蔽身形的黑袍之下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
“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就表示你已经做好准备面对我了,是吗?小鬼!”
触手的尖端变得发黑,发亮。
那已经不再是触手,只能称作无数尖利的刀剑。
在现实当中,我回想起来的记忆里,就是这些东西刺穿了无形的盔甲,刺穿了我。
如今一切又似乎要重演。
祁语握着我的手,让我挥动了梦之钉。
“无法完成的事情,就在这里实现吧。”祁语轻声说,眼睛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与坚决,“你明白了吗?一凡。”
泪水不断流下。
我怎么连这种简单的事情也想不明白呢?
现实中的母亲刺死了祁语,也刺穿了我,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站在拟态的那边。——难道仅仅只是臣服于拟态的力量,变身成拟态,想要享受那无尽的欢愉?
我却没发现,为什么我连那么简单的道理也不能明白呢。
如果臣服拟态的力量,被拟态的意志占据身心,只可能是变身拟态,是第五等级的拟态,又怎么能成为命令拟态、连等闲拟态也不敢直视的三天王之一?
如果母亲真的想要享受那无尽的欢愉,为什么要设计设局,特意放过我,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大侦探,躲在世界角落?
如果母亲真的想要杀我,想要杀掉祁语,以我曾经看过的画面,经受过的那股恐怖的力量,她早已刺穿了我。就在我见到她的一瞬,我就应该如同农村被虫子蛀穿的老房子一样满身疮痍,破烂不堪。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问我这是不是我的选择,问我的期待是什么。
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任何拟态都无法违背的铁则:下级拟态无法违背上级拟态的意志,在破坏、损害到上级拟态利益之前,无法承受上级的怒火,甚至连身形也无法维持。
一旦成为拟态,背叛的下场也只有死。
我终于想起了,即便是变身成为第二等级的拟态,即便是三天王那种高等地位,一旦背叛母体的意志,也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曾经的我不管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祁语也是拟态的可能性。
为人类带来预言。
给人类带来机遇。
甚至替人类选上预言之子,拯救世界的人,救世界于危难,这样伟大的存在居然真的如同少之又少的人想的那样,是拟态。
心语:【这或许是一种背叛。】
心语:【但是,我不介意别人的看法。】
心语:【我只要他走向他期待的道路。】
心语:【我只要每个人都能正直无悔地活着,真心地活着,以自己想要成为的方式活着。就算是以我自己、以拟态全体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也是在这时,在祁语拉动我手之下,我才读出了祁语想要隐瞒的事实,她曾经利用语言诱导,让我没有读出的隐瞒之事。
——祁语真正的身份,祁语真正的地位,祁语真正的想法,以及属于拟态最高层的意志。
那是在现实当中我也不曾知晓的事实,一个恐怖的猜测。
而如今,一切都得到了揭示。
我看着祁语,祁语也看着我。
“你明白了吗?一凡。”
我点了点头。
“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小鬼。你的选择……还是要过去吗?”母亲的声音冷得连空气似乎也能冻住。
我转过了头,望着母亲那沧桑的面容,点头:“啊,我要过去。”
“那可不行!”母亲大叫道,挥动了全身上下黑色的触手。
祁语推开了我。
“那就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我的身体犹如断线风筝被推开进入那黑色涌动的海水。
冰冷而沉重的感觉压倒了我。
我用力地伸直了身体,也只看到了那一幕固定的场景:黑色的触手刺穿了娇小的身影,娇小的身影同时伸出了手臂,以血肉之躯穿透拟态不可视的外壳,刺穿了黑色高大的身躯。
和记忆中的场景惊人的一致。
祁语死了,死在母亲的手下。
母亲也死了,死在祁语的手中。
和记忆当中唯一不同的是,我活了下来,被海水重压,在无数涌动的拟态浪潮之下,不断下沉,不断下沉,穿越了层层黑暗,经过了那个好似异次元通道的海沟。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安静洁白,恍如天使的宫殿纯洁无瑕透明。
——这里……是从来没有人能到达的区域,我只看过一眼的地方,母体居所。
她创造出所有拟态的地方。